相比于远在欧洲大陆的威尼斯双年展和卡塞尔文献展,每两年在美国纽约举办的惠特尼双年展,从1973年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被烙上了强烈的美国印记。惠特尼双年展的政治意向十分明显:宣扬美国的价值观,提升美国年轻艺术家的国际地位。迄今为止,它已经成功地帮助杰克逊·波洛克、杰夫·昆斯、乔治亚·欧姬芙等一大批美国艺术家获得了全球的知名度和市场明星的地位。
凯尔·古恩为抗议军火商坎德斯制作的海报 图片:纽约时报
惠特尼双年展的历史算得上悠久:自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在1932年开馆以来,它每年都会举办一个年度艺术展,展出美国本土艺术家的绘画,后来又加入了雕塑和摄影作品,1973年的首届惠特尼双年展,才开始展出所有传统或者新兴媒介的艺术作品。惠特尼双年展可谓美国当代艺术的一张晴雨表,甚至直接反映了美国社会的起起伏伏,因为它根本就是美国国家意志的代表。和威尼斯双年展以及其他重要的国际展览不同的是,惠特尼双年展对策展人的选择常常出乎意料:大多数时间是由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自己的策展人来担任策展工作,少数时候也会邀请来自欧洲的策展人,有时甚至是由艺术经销商来完成策展工作,比如2012年的策展人,就是由艺术商人杰伊·桑德斯(Jay Sanders)担任的。
我们称惠特尼双年展为美国艺术与社会的晴雨表的原因,集中地体现在每届展览的参展艺术家名单中。惠特尼双年展在美国所受到的评价,都和这张名单背后透露出来的信息直接相关。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惠特尼双年展的参展艺术家几乎为清一色的白人,而1993年的展览则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它成为了美国所有主流博物馆迄今为止参展艺术家最为多样化的展览。美国社会中的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同性恋文化等现象所造成的紧张情绪,通过艺术家的作品在惠特尼双年展中释放出来。自此以后,参展艺术家来源的多样性成为了惠特尼双年展的一个基本要求,几乎没有策展人敢于将参展艺术家全部选为所谓主流的白人艺术家群体,而总是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非裔、拉丁裔艺术家和女性艺术家参展的比例。
简奈特·蒙特 美国出生的运动员劳丽·赫尔南德斯综合材料绘画 2018年 图片:CNN
这种现象不仅仅成为了一种无言的共识,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道德绑架,迫使惠特尼双年展的策展人们把艺术家身份的选择作为优先考虑的因素。今年的惠特尼双年展,正是在这样一种思维模式下拉开了帷幕。75名参展艺术家来自于美国、加拿大和加勒比海地区国家,以及少数居于国外的美国艺术家,其中非裔和拉丁裔艺术家超过了半数,更有一半艺术家是女性。此外,参展艺术家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其中75%都不超过40岁。尽管美国即将在明年迎来总统大选,政治局势并不稳定,但令人惊讶的是,本届展览中并未听到明显的反对声音。两位策展人简·帕内塔(Jane Panetta)和鲁杰克·霍克利(Rujeko Hockley)对待美国当代文化的态度,比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拉尔夫·鲁格夫更加冷静和隐晦。不像上一届展览,本届惠特尼双年展的作品显示出了难得的克制。参展艺术家们也并没有像两年多前那样,把特朗普赢得总统大选作为一个出气口,而是重新把种族主义和性别平等等“寻常的”问题以一种“安全的”方式呈现出来。因为在美国,这些社会问题早已是老生常谈了。策展人精心组织的展览,成功地避免了上届展览中出现的尖锐对抗与喧嚣吵闹。虽然参展艺术家大多比较年轻,但他们在国际艺术界多已成名,对政治的敏感程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也许是策展人有意的安排,更可能是美国当代艺术家集体的精神状态。正如美国评论家扎卡里·斯莫(Zachary Small)所说的那样,“参展艺术家所表现出来的,是我们这个萧条时代的一曲挽歌,因为他们已不像两年前那样冲动,而是在愤怒和对特朗普执政的默认态度中摇摆不定。”
展览现场中拉根·莫斯的雕塑作品 图片:Wmagazine
女艺术家妮可·埃森曼(Nicole Esienman)在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六层的露台上安置的一组雕塑《游行》,是本届展览中最受关注的作品之一,也是艺术家对时政的有意忽略。几个东倒西歪的人物雕像,关注的不是当下,而是惠特尼双年展的历史,包括它的转变过程、艺术家的身份多元化,以及创作媒介的多样化。而展览中引发最大争议的作品,出自艺术团体“法医建筑”制作的一段视频《三重追赶者》(Triple Chaser)。这部激进的纪实电影所揭露和批判的,正是惠特尼双年展的主办者——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的大股东之一沃伦·坎德斯(Warren Kanders)。坎德斯同时是一家军火公司“丛林之地”(Safariland)集团的创始人。该公司生产的子弹、手雷,尤其是催泪瓦斯,已经在全球范围内广泛使用。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上驱赶越境者的暴力执法中,该公司的产品更是成为了军警的标配。此外,超过一半的参展艺术家,纷纷以自己的方式,抗议坎德斯在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董事会副主席的位置,并呼吁将其驱赶出去。在5月17日,大批人群就出现在博物馆内,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抗议活动。
妮可·埃森曼(Nicole Esienman) 雕塑 《游行》
可以这样说,如果观众对美国社会中的矛盾冲突不了解的话,他们不会认识到本届展览中这些形式虽然夸张、出格,但并无明显政治符号的作品,实际上处处体现了美国社会中的不平等。在特朗普任总统两年以后,人们曾经对腐败和自由被干涉的恐惧,在展览作品中逐渐消融。但绝大部分艺术家还是表达了对一个更加公平、公正的社会的渴望。他们所采用的艺术语言和媒介,如混合材料装置、大幅的具象绘画或基于身份的影像作品,除了反映当代主流艺术的创作趋势,更反映出某种担忧:在艺术商业化大潮和国家意志的双重挤压之下,这些能够针砭时弊的艺术品,正显现出被“生产出来”的趋势,而不再仅仅是艺术家个体对外部世界的体验和精湛技艺的结合成果。这也就是为什么全世界的媒体和评论家对本届惠特尼双年展的评论几乎众口一词:“它足够精彩,但安全得令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