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作者刘易斯·海德所言,《礼物》这本书很难用“精炼的语句来概述”。出版社编辑问他:谁是你的读者?海德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说“所有可以思考的人”,可又立马为这种夸张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回答“诗人”。一会谈历史,一会谈利润,加之看着副标题——创新精神如何改变世界,还有“礼物交换的历史”、“创新精神的贸易”、“埃兹拉庞德和植物金钱的命运”之类大标题的目录——笔者起初还以为这是一本讲述财经专著呢!先入为主的偏见,让我最初读得迷迷糊糊。
礼物的概念还真相当宽泛。以食物为核心的礼物体系,从烟斗、山羊、药水,甚至到女人、男人,都是礼物。在古代,女人被当作礼物赠送给他人做妻子,而当国家取代了神王后,男子不再被放进土制烤箱中烤熟,而是被当作礼物送上了战场。出生在波士顿,曾在明尼苏达大学和爱荷华大学学习的刘易斯·海德被美国列入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除了《礼物》之外,他还创作了《骗子玩转世界》、《如空气般平常》等作品。海德通过讲历史、引用传说,对礼物理论的一通庞杂的诠释,最终为引出了他的观点——“艺术品是礼物,而不是商品;或者更准确地说,艺术品同时存在于两种经济中,即市场经济和礼物经济。只有一个经济是必要的:艺术品离开了市场也可以继续存在,但是没有礼物就没有了艺术。”“正如约瑟夫·康拉德所说,艺术作品引起我们共鸣,它本身不是获得物而是礼物。”
海德认为,我们至今仍缺少关于礼物的理论。马歇尔·莫斯1924年在法国出版的经典著作《论礼物》,在海德看来也只是收集了初步观察结果以及某些深入研究的建议。而海德这本书的前半部分谈关于礼物交换的理论,后半部分尝试把这些理论运用到艺术家的生活中。下面这段话,或许是最能引发争议的:“本质上说来,艺术家的一部分劳动与其说是创造,不如说是在祈求神助。
艺术作品中的一部分是无法被创造的,它只能被获得;我们只有通过祈祷、追求,在心中构想出一个‘乞讨的碗’,来获得礼物。”海德虽然高举艺术,满腔诗意,但还是承认,《礼物》“提出了一个问题——从事艺术并不是一种常见的谋生方式——但是却没有去寻找解决方法。” 他在书中多次暗示,礼物交换与市场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因而现代艺术家也必然要面对他们作品所在的礼物领域与他们身处的市场社会之间的矛盾。不过,他又认为“礼物交换与市场之间无须那么泾渭分明,还是有一些方法能令它们互相调和的。”据他分析:“当代艺术家主要采取三种方式来解决生计问题:另找一份工作,寻求资助人或者试图在市场中出售自己的作品来支付房租。”其实,这几种途径又有几个能走得通呢?更何况,指望他人供养,又如何保持独立姿态呢?“那些希望出售作品实现自己才华的艺术家,不应当为市场而创作。他必须遵循自己的内心意愿,这是作品创作所处的礼物领域。”他的这种设想,又凭什么实现?
如今我们身处一个商品经济时代,似乎没什么不能变成商品的。作者承认:“我们见证了前人认为属于文化共享范围的艺术和思想平稳地转变成私有财产,同时我们也见证了几年前不属于市场范畴的东西商品化。学龄儿童的信任、本土知识、饮用水、人类基因组等,这些都可以作为商品出售。”然而,艺术作品与艺术家的生存,依然是一对矛盾。或许,这原本就是天然难解之困。艺术家首先是人,为了生存,为了家庭,为了逃避不了的责任,很少有不需要纠缠于琐屑不堪的俗事当中的。也许,有人会举出一些例子,如叔本华,叔本华不光恃才傲物,甚至能恃才傲世,那是因为他继承了一笔丰厚的财产,足够他衣食无忧的遗产,他不用生活犯愁。还有,他有一颗自私的心:“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拥有足够的财产,能够享有真正的独立自足,也就是说,可以不用操劳就能维持舒适的生活——甚至只够维持本人而不包括他的家人就行——那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优越条件;因为这个人就能以此摆脱纠缠人生的匮乏和操劳,他也就从大众的苦役中获得了解放——而这苦役本是凡夫俗子的天然命运。只有得到命运如此垂青和眷顾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甚至只够维持本人而不包括他的家人就行”,这便是叔本华能恃才傲世的资本!
有得必有失。真正为艺术而活的人,需要牺牲的很多,不仅仅是金钱。巴尔扎克对于亲友就是只知索取不知回报。他的一家,他的亲友和恋人,几乎都为他作过大大小小的奉献,而谁也没有从他的文学成就中获得任何好处。巴尔扎克在《绝对之探求》中借克拉埃夫人之口说道:“你们的美德,不同于凡夫俗子的美德;你们属于世界,不能属于一个女人或一个家庭,你们像大树一样吸干了你们周围土地的水分……”还有奈保尔,有媒体以这样的标题介绍他——“除了写作,奈保尔就是个恶棍”。“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完全没有兴趣,根本就无所谓,因为我是为这个叫文学的东西服务的。”奈保尔在《大河湾》里的开场白,仿佛也是他自己的告白。奈保尔与玛格丽特·穆雷玛格保持长达24年的情人关系。为了他,玛格丽特离开了丈夫和三个孩子。她三次因奈保尔怀孕,却三次堕胎。后两次,奈保尔甚至都不付医药费。她时常因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而无法出门。当奈保尔结识第二任妻子后,立刻与玛格丽特分道扬镳。而奈保尔承认,自己的婚外情毁掉了第一任妻子帕特的生活,而他公开承认嫖妓的行为,更把她逼上绝路。他说:“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她。”
笔者甚至认为,雅俗共赏,从来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托尔斯泰写完《安娜·卡列尼娜》后说:“太质朴了,他们读不懂的。”陈丹青说:王安忆四十来岁时告诉我:“《复活》写得真好!”此前她显然读过,没觉得“好”。《复活》比《安娜·卡列尼娜》更质朴,几乎看不出技巧。刘易斯·海德说:“在特定条件下,作为礼物被送出的东西可以在市场中买卖,在市场中获得的东西也可以被当作礼物赠送;礼物财富可以被理性化,市场财富也可以被感性化。”这样的情况,只在作者所限定中——“在特定条件下”——可能吧,并不具备代表性。
《礼物》巧妙机智地为创造力的价值以及其在如今被金钱和物质充斥的文化中的重要性辩护。海德想说的是,在我们所生活的、被金钱驱使的社会中,创造力有多么重要。书中为此列举了一系列趣味盎然的文学、人类学和心理学例子。
随着科技跨越式进步,人从体力劳动中的逐渐解放,从事艺术的不再仅仅是极少数人,也许将来会是思想者的天下。经济学家朱里安·西蒙说:“从经济上来看,你的思想甚至要比你的嘴巴或手更重要。长期来看,人口的规模及其增长最重要的经济影响是额外增加的人口对我们所积累的实用知识的贡献。”在与智能机器竞争时,人必然转向自己思维创意的优势上来。正如麻省理工斯隆管理学院两位教授布莱恩约弗森、麦卡菲在那本畅销之作《第二次机器革命》中所言:“如果第一次机器革命时代帮助打开了封锁在重塑物理世界的化学键中的能量之源,那么第二次机器革命时代真正的前景就是,它将帮助打开人类的创造之源。”到那时,艺术与市场的矛盾是否能调和呢?海德的结论是:“支撑着我们生活中非商业化部分的礼物体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
或许,艺术家就是天生受穷的命儿。“如果我们要详尽阐明艺术家的穷困,我们就必须先区分一下真正的贫穷与‘礼物的贫穷’之间的区别。礼物的贫穷,是一种内在的贫穷,一种精神上的贫穷,存在于获得礼物的状态中。在此状态中,除礼物之外的其他东西都是一文不值的。礼物虽有价值,但却不能被长期持有。”牺牲艺术,他就有可能变富,但是他已不再是艺术家,而始终坚守艺术,他就得穷此终生,如梵·高等人,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