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意外地见到童乃寿老友的画作,备感亲切,多年未见的思恋之情油然而生。他是我40年前相处的好友,曾一同从苦难的日子走来。我们一起问艺,一道把酒,一块品尝人生的苦涩。他天生乐观,无忧无虑,让你触摸不到他的痛与愁;他逍遥自在,胸无城府,活得坦坦荡荡、潇潇洒洒;他为人诚厚友善,不工辞令,处事貌似平静,内心却炽热如火;他厚道平和,宠辱不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心中的写意山水。若干年来,无论是奔波、飘零的生活,还是资深画家的功成名就,不管命运对他作何种安排,他都没有磨灭对艺术的渴望,他都没有忘记在读书中的思考,在白纸黑墨中耕耘。我见过他勤奋的惊人,目睹过他苦学的劳瘁,也领略过他才华的超群。废纸三千,不舍昼夜,就是他成功的秘诀。
童乃寿黄山之晨180×96cm1991年
在当代山水画坛,童乃寿是以描绘黄山而著称于世的画家。自上世纪70年代初第一次登上黄山以来,他一直以黄山的多姿多态为创作题材,传达着一种苍茫雄浑的气概。他多次重访这座名山圣地,从中获得无尽的创作灵感。40年来,他生命的艰辛和欢悦,创造的激情和困惑,思索和记忆的路径,都依附于这座如画江山的奇峰怪石、云海松涛、瀑水精舍,都在这秀丽奇幻的重峦叠嶂中展开。对于童乃寿来说,研究黄山,就是思索自己的生命历程;描绘黄山,就是表现自己的精神境界。他要用自己的笔墨赞美这几千年巍然屹立的雄山大川,歌颂它的永恒与博大,透视它的雄奇与幽秘。“黄山是我师,今作黄山友”,是他矢志不渝的信念,“写黄山风骨,铸黄山魂魄”,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结。
看他的画,就像面对如真似幻的黄山,既雄伟又清秀,既天然又奇谲,他画出了黄山的奇,黄山的秀,黄山的雄,黄山的美。如果说,美学上的崇高与秀丽、壮美与优美作为相对立的风格而存在,那么童乃寿则出神入化地兼容了多种美学旨趣,使他的画风既崇高壮伟,又秀丽优美;如果说,山水画的“实境”与“虚境”作为两种对立的话语存在,那么,童乃寿则无疑更注重于“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笪重光《画筌》)的意境阐扬,表现出自古以来人们寄寓在宇宙自然中的胸襟与理想,展现出随着年事日增愈益奔突于胸中的丘壑。他使用的语言,既不是大笔头的粗服乱头的写意,也不同于青绿山水装饰意味稍多的写实,而是导源于黄山写生的强烈印象,以小写意的路数,遵循“以气力生笔墨,以笔墨生精神”的原则,根据自己的主观感受来提炼山水意象,运用各种手段来调动传统笔墨,或长线勾勒如行云流水,融入了个性化的程式;或渲染皴擦专注于山石结构与肌理,丰富了中国画的皴法;或以泼墨、破墨与积墨强化其风卷云舒光影婆娑的层次感和对比感。童乃寿既取法于北派山水以线立骨、皴擦形式多变带来的沉雄健爽、奇崛苍厚,又融会了南派山水的“诗心”与“文脉”,显示的是以润泽华滋的笔墨去获取气韵的生动表现。他在“师法造化,中得心源”的理论支配下,讲究线之曲折,墨之浓淡,境之营造,更以一种现代人的目光,寄托有动于衷的深切情感,创造了一种在广大空间的千山万岩中驰骋神思表达超越视界的审美感动,不仅画出了所见所感,而且画出了浸透民族文化根脉和时代脉搏气息的所想所思。若与历来画黄山的名家弘仁、石涛、黄宾虹等人相比,我不敢说有所超越,但我以为,童乃寿在表现黄山的除旧布新中已和前辈画家拉开了距离,而是以旺盛的创造意识探索新形式,寻找新语言,开辟新境界,其“立于前人之外”的独特面貌,为现代中国山水画之讴歌永恒的大美别开了生面。
其突出特点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特点之一是他继承了“新安画派”画家重视师法自然的传统,在写生的基础上创造奇险幽邃钟灵毓秀的黄山景观,形象而又艺术地呈现出黄山风云流转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表现出气象万千、亘古苍茫、悠远广袤的意境,充分展示了黄山之品格、黄山之精神。作品的角度、深度、广度都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山水画,是真正“从大自然中来,得江山之助”的具有天然之美、天性之美、天趣之美的笔墨图景。一切都经过了情有独钟的选择与强化,一切都蒙上了天人合一的静气,一切都蕴含着古貌新机的生命力,显示着画家与众不同的山水视野和一种独特的山水情怀。这里有继承也有创新,这里有功力也有才情,在自然中体味前贤之法,在自然中创造自家之法,画家试图以此为切入点,把古老的民族文化和深厚的传统技法放在现代人的审美观照中重新构成,让传统的理法有机地融入自然世界的山光水色之中,为的是使作品高于现实,超越自然,赋于其时代精神。
特点之二是他继承了“新安画派”画家侧重以线造型的传统,却对他们极少皴擦与渲染的画法不以为然。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不仅始终以线为画面的基本结构,并随着图式的需要与表现对象的形态及情境的不同,变幻着笔法的样式与节奏,而且随着山石纹理变化不断改变着披麻皴、斧劈皴、解索皴等墨法,一切以如何反映客观对象本来面目为转移。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浓浓淡淡、曲曲直直、疏疏密密、虚虚实实,或勾或皴,或泼或染、或点或面、或断或连,无处不自然,无处不天成;其笔中有墨、墨中有笔,加上方折圆转、中锋侧锋、枯笔湿笔与苍涩之笔的多种变化所形成的笔痕墨迹之美,达到实写与虚写的互补,写实与写意的浑然。笔力遒劲苍辣、刚柔相济,水墨温润朴厚、灵活多变,更可贵的是童乃寿想创造一种出自性灵的笔墨,这种笔墨并不在意笔笔有出处,处处有来头,而是重在渲染激情,表达自我,呈现精神。仔细察之,是以书法笔意入画法为特点,着重于整体气势的宏大景观,不是一味强调北派山水的巍峨雄肆,也致力于南派山水的气韵高华,力求在层叠的峰峦、岩壑的起伏、云行的迅疾、阵阵的松涛塑造中透出南派山水的柔秀婉约。
特点之三是时代感之充盈与情感的内蕴使他的作品走出了“新安画派”画家笔下黄山的疏淡、清逸、冷寂的阴柔之境,呈现出清新、和畅、自然、明朗、灵动、劲健、厚重、大气的阳刚之美。他以拥抱新的时代、新的生活热情,以黄山旖旎风光为载体,在回归了部分传统文人画内涵与气质的基础上,由曲高和寡趋向亲近人生的现代化转化。这种转化与古代文人避世、隐逸的超尘自赏有着本质的不同,而与改革开放新时期崛起的民族之魂取得了共鸣。他的画,气象博大沉厚,与中国人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襟气质相契合;他的画,豪迈壮美,与当代人昂扬奋发的精神面貌互为表里。他的艺术创作以传统笔墨、现代意蕴、绵绵深情的艺术个性,为我们在固定地域拓展山水画审美时空的探索,提供了成功的经验,其独树一帜的面貌,可以说是我们研究传统绘画与当代发展空间中的一个既借古又开今的典范。
童乃寿不尚浮华,力求笃实,他的艺术主张,他的自我观念一一写在他的作品里,而这个“自我”又是他独特体验、独特观察的结果。从他作品中不难看出,那些经过精勾细染的群峰碧崖、松林圣泉,那些经过匠心独运的八百里黄山胜景,无一不是画家“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得来的独特风貌。显然,画家对意象的选择与意境的营造,都体现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精致,而传统文脉、山水精神以及画家的深层心理、深层意识都通过那些山高水长、翠谷烟岚的描绘,构成一个和谐、纯净、幽深而又内蕴生机的视觉空间。
童乃寿黄海之晨44×96cm1980年
童乃寿的画是真情的,像他自己一样,以真诚的心画真诚的画,其画不能不感人。年复一年的人生体验,日复一日的技法积累,他一笔一墨地书写他的山水世界,一山一石地建造他的精神家园,且无所彷徨,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这个用真诚与笔墨浇灌的沃土,必然生发出参天大树。
2013年3月3日于北京王府花园
(作者系著名美术评论家、画家、出版人)
童乃寿人字瀑68×132cm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