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民近年的水墨写意人物画创作,没有改变我在2004年文章中的基本看法:“在他的一系列反映藏区生活的作品中,很少在形式上做文章,而是任其情感的驱使,表现他的心境。他将感情融入笔端,哪怕是苦涩的、苍凉的、沉重的,都会真实地反映在他的画面中。更为重要的,是他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发掘,他把笔触伸向了人的心灵深处,向人们展示出藏族人民的灵魂隐秘。”他的近作表明,他依然关注西部雪域高原上的藏族同胞,坚持不渝地描绘着他们的精神世界和生存状态,表现出他对这个“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苦,也不知道有多么美”的民族一往情深的人文立场。
这一立场,不仅仅是单纯的感情选择,而是理性认识的结果——任继民觉得西藏人更具有“人”的本质和“人”的自然状态。面对这个保留着特有“人性特征”的民族,他感到心灵的震颤,使他本来就十分敏锐的感官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他发现这种感受和他的精神气质、艺术素质特别吻合,他的心怀变得纯净、深沉。在此之前,他认为“生活是生活,艺术是艺术”,他没有想到绘画可以与个人的生活体验有如此强烈而直接的联系。
自1996年任继民第一次赴藏区写生考察,迄今为了止,已十多次重访那片令人感动的神奇土地,并从那片土地上获得了无尽的创作灵感。他生命的艰辛和欢悦,创造了激情和成功的路径,都依附于那片土地,都在那片遥远而圣洁的雪原上展开。十几年来,他凭借自己造型功力的扎实、深厚,筑基于一次次走进藏区腹地的深度体验,承载着悲天怜人的浓情,一直以写意抒情的笔调,赞美那没有被污染的灵魂。他说“现时的人们为生存而奔波,因诱惑而浮躁,生命需要宁静。借藏民的虔诚,借高原的纯净,抒我的审美,发我的情感。为抚慰不安的灵魂,我要营造宁静、恬淡的氛围。”他从未改变自己的艺术取向,始终坚持以线造型,在淡墨无数遍的“酿造”中表现藏民的灵魂之美,在淡雅、透明的绘画语言中追求厚重、苍润的塑造感,在清纯、沉静的氛围中,传递出一种略带忧伤的诗情。这里的语言重笔墨情趣——变雄浑为淡泊,重形象塑造——具有唯美意味的生命律动,重意境营构——对现实感受的穿透。他作画从容、儒雅,但不失淋漓酣畅;他造形准确、醇厚,又不乏神采风韵,层层叠叠的厚积,轻轻松松淡皴,有线有面,有粗有细,有放有收,他创造柔润中的朴掘苦涩,恍惚中的苍劲有力,淡墨中的丰富色阶,不仅在默默无声的宁静中描写了不同藏民的精神面貌,而且把自己回味无穷的审美情感投射到“形神并至,笔境兼夺”的表现中去。尽管不能说他的每一幅作品都达到了形、神、意、趣四者皆备境界,但就丰富人物画的艺术表现的途径而言,应该说,这是任继民的一个创造。
如果对任继民十多次深入青藏高原创作的一系列闪烁着真、善、美人性光彩的作品加以概括的话,那么,我们会惊异地发现,“苍凉的欢悦”是对他的西藏风情人物画审美特质最妥贴、最生动的解读。“欢悦”是他作品的基调,“苍凉”是他作品隐含的美学品质。就此而言,他和前辈画家拉开很大的距离。他不像陈丹青画的藏民,那么沉重、苦涩,也不似史国良的藏民,那么欢腾、喜庆,与他们相比,任继民的藏民更着重于感情深的人文关怀,同时又笼罩一层温情脉脉的关切与恋念。通过藏民生活,任继民看到了相对于都市的落后与荒凉,然而让他动心动情的却是这个民族健全、质朴而超然的内心气质,坚韧的性格与宽广的胸怀,对自然的崇拜与敬畏,对未来虔诚的憧憬,以及他们对生死、苦难达观的人生态度。在任继民心目中,高原的藏民是一个能够将自己完全裸露在阳光下和大自然怀抱中的民族,具有使人精神升华、使人崇高的苍凉之美。
从1998年的《高原姐妹》到2003年的《高原少女》,从2005年的《天伦之乐》到2010年的《净土阳光》,直到2011年创作的《风吹草花香》《世代吉祥》,以藏女为主体的作品,任继民画了十多年,画家保持着只有朝圣者才有的经久不衰的热情。与其说画家在不停地反映她们,莫不如说在不断地借她们抒写自己的情怀。画家集中于形象的细致刻画,着力于质朴中优雅、沧桑中妩媚的挖掘,大多把主人公置放于辽远而宁静的自然怀抱里,没有罪恶与虚伪、激狂与不安,只有劳作与自足、亲情与安详。她们纯朴、隽秀、坦荡,内含着深挚与温馨。她们有种说不出的动人韵致,又毫无搔首弄姿的俗媚气。画家表现的多是吉祥如意、尽享阳光、天伦之乐、憧憬美好的等自在欢悦的主题,优美抒情的笔调充溢着生命活力,内里又透出一种苦味。任继民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这种苦味的微露和隽永之美的揭示交织在一起,将他对人生的咀嚼体现在这些作品中,传达了画家沉静而质朴、孤独而自信的禀性和气度,风格因此趋于成熟而和谐。
任继民所敬仰的人物画大家周思聪作品就隐隐存在这种悲凉的意味,我思忖着任继民是否受到她的这种影响,还是由于他忠诚地表现了生活、表现了人,从而使他的作品自然地流露出这种情绪。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这“苍凉的欢悦”肯定不是艺术家藏区之行的偶见,而是任继民对生命对艺术长期思考的结果。
我喜欢任继民笔下的藏女,那种略带忧郁的美丽,那种善良含蓄的深情,像蓝天白云一样清澈、纯洁,像高原一样坦然、厚重。她们默默地忍受生活的苦辛,艰难而无怨,她们向往着明天的美好,渴望幸福,任继民没有夸张和变形,更没有以丑为美,他在写实主义的语言中寻求着质朴甚至粗糙的美感,宁拙雅勿巧媚,宁苍润勿甜俗,他极力捕捉最具生活化的姿态和角度,强化她们的自然状态,她们似乎都生活在无欲无念的境遇中,其质朴朴、,其气情情,这恰是任继民绘画的迷人之处。
我赞赏任继民水墨语言的塑造感,尤其喜欢他画中的淡墨优雅温柔的韵味。他作画先以淡墨勾皴,以形立骨,又把西画素描造型精微的写实技巧与中国画传统的线描,与写意的皴染、积墨冶为一炉,后用润墨洇染以烘托环境,聚散着神秘的宗教气氛,突出的是圣洁美好的形象感受。他的笔墨不能离开造型孤立玩味,而是随形体结构和主题需要“酿造”出来的笔性墨情,从而使古来以传神为依旧的水墨人物画,摆脱了笔墨中心论的误导,而以造型带动笔墨的新变,力矫新老文人画重笔墨轻象、重神轻形的比弊端,形成了以传神为基础以造境为主导的新面目。为了表达他特殊的生活感受和艺术精神,他甚至根本没有顾及“用水墨画素描”的诟病,而是在强调笔墨服务于造型中扩展了水墨语言的表现力,超越了前人,也刷新了自我。
我特别偏爱任继民作品中所显露的抒怀性的特征。他画中的笔墨、他塑造的形象以及他巧构的意境,无不饱含爱意、盛满深情,他善于以静态的方式,刻画微妙的心底波澜,诗意地抒情感怀。事实上,任继民除了上述的细腻的笔法中揉进苍桑笔触的密体作品外,还有一种在“沉稳中求率意,拙涩中求滋润”,的疏体作品。前者倾向于精神挖掘的深度抒情,后者相对减弱了塑造感,意在借笔墨情韵抒发胸臆。无论是密体还是疏体,这两者都不是对藏民生活的再现,而是对藏民生活的选择和提取,任继民着重提取了藏族同胞在阳光下、高原上、寺庙前、帐篷里的虔诚、质朴、纯洁、善良、顽强的性格,为她们编织浪漫的梦想,述说着希望与期待,赞颂她们的灵魂与美丽,从而创造出超越现实、观照永恒的瞬间,画面由此充满了生命的情意及现场的温暖感。
无疑,任继民自成面貌的艺术,已经在如今名家辈出的中国画坛卓然而立。当一个艺术家的个性经验和艺术观一旦获得了社会的充分评价和报偿,便会反过来产生巨大的创造动力——这正是任继民的创作持续不断的原因之一。作为人品和艺品并重的艺术家,任继民没有停止自己的思考和探索的脚步,他默默地为自己和严肃的人物画艺术提出了高远的目标。比如,是否再多致力于一些场面壮阔、内涵更丰富的大作,人物形象是否再富有个性化特征一些,他的密体是否可以再锤炼纯化,他的疏体是否可以与小品拉开更大距离等等,都是他正在思考的问题。我相信以他的眼光和能力,他完全可以在新的里程创作出更为震撼人心和引人入胜的精品力作,把已闪耀出希望光辉的水墨写意人物画推向更高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