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寡人有疾》这个书名最先让人想起的就是扁鹊“讳疾忌医”的典故,接着是史上著名的曹操杀华佗的故事,可见大抵是凡人,对疾病多有回避犹疑之态,为人君者亦如此。疾病从某种程度上与死亡一样,是绝对的“负能量”,是难以从中寻觅出什么希望之光的。而较之死亡,疾病又有所不同,因病尚能痊愈,或者有痊愈的可能性,这又让人多了一层不死心。本书中的三个故事都与“疾”有关,分别讲了疾病与哲学、历史及现代文明之间各种荒谬矛盾的关系。唐代诗人卢照邻得了麻风病,病是没救了,却得神医孙思邈传授了一套养生续命的治病哲学,被活埋后用龟息大法在地下存活了三年,最后是被一块沉重的墓碑压死的。金末元初天下大乱,汴梁的名医李东皋虽然控制了一场蔓延迅疾的大头瘟,却挡不了蒙古兵的铁蹄,汴梁最终沦陷。到了近现代,杜家父子一个是看头疼脑热的老中医,一个去到美国学了十年的西医理论,父亲杜文成望子成龙[微博],巴望着儿子杜一举学成归来有所建树,没想这儿子却用德国医生的电击方法治疗自己父亲的老年痴呆症,把老爷子给电死了。
重病和死亡在苗炜的笔下显得荒诞不经,无能又无力。虽然疾病本身是重大的,常被人说成是病来如山倒,挡不住躲不了,但在小说里,杀死这些主人公们的利器并不是疾病本身。卢照邻离奇的死法来自于老朋友的关心,仿佛只有更沉重的墓碑才能证明这位诗人的旷世奇才,在过于重大的“名声”之下,脆弱的龟息大法和孙神医的治病理念怎还能有存活的余地?此为荒诞一。当战争、疾病、饥饿与种族杀戮并存的时候,哪一个更残酷?哪一个更绝望?李东皋大夫治得了病却救不了人,蒙古兵、金兵、汉人在汴梁城里乱作一团,讨论着如何杀人,把人们对瘟疫的漫天恐惧一下子消解得荡然无存,此为荒诞二。杜文成真心希望儿子学西医归来后能有所建树,儿子也确实真心觉得西医是好的,当然在那个时代崇洋媚外在任何人眼里都不是贬义词。可父亲确实被治死了,并顺带利用电波在死前给儿子洗了个脑,让儿子满脑子的中医典籍。如果说学西医是被洗脑,那么学中医是洗头后的又一次洗脑抑或是反洗脑?中与西,文明与落后,哪个才是可信的?此为荒诞三。三篇故事读下来,让人仿佛要对疾病绝望了,不是绝望在治不了或治不好,而是绝望在是否还有治疗的必要。当人在奔向死亡的条条大路上时,疾病,可能只是其中一条很有可能被人贻笑大方的路罢了。
当然,如此沉重的话题并没有使小说给人产生滞重感,苗炜是一个极会讲故事的人,这是他写作小说一贯的优势。这部长篇,他也动足了脑子,试图融入传统相声的叙述方法,在阐述主题的同时平行铺设了一些小细节小“岔路”,看上去是随手捏来,实则为了在丰富叙事的同时不影响故事本身的轻盈和动感,初看让人捧腹,再看又忍不住追问,这可能就是他所说的“不能太当回事儿”的意思吧。唐代的医院,宋末的间谍,还有户籍制,居委会,宣扬民主的先知等等这些充满现代味的词语放在小说里,从语言上形成了与主题的荒诞十分相似的效果,且兼有议古论今的目的。如第一则故事中的侯先知,虽然满口现代人的民主思想,提倡体制改革,却怂恿卢照邻在公堂上污蔑无辜之人,与当今某些“公知”的形象甚为相似。作者通过此类副线情节的设置,可以说是尽讽刺之能事,将现今一众奇异现象通吃了一番,大快读者心。唯一值得商榷的是,这些“小岔路”作为小说整体构思的一部分,应该如何把握才是最好?说多了行文显得松散,说少了又达不到效果,虽然长篇小说不如中短篇对语言凝练中心突出的要求那么高,但仍然大忌松散游移,东一榔头西一棒。这可能也是作者需要在下一个作品中继续探索的问题吧。
苗炜长篇的问世,从个人情感上来说,我是比较兴奋又担忧的。兴奋是因为这是一个我看好的小说家,但是在其十分精彩的中短篇小说的前提之下。当写作的篇幅拉大,随着字数的增加,对作者控制力的要求也在增加,这也是我所担忧的。这个小说能写得精彩,让人爱读,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有那种不能太当回事儿的心态吧,这让小说有了很多的留白,很多呼吸的空间,很多引人联想甚至幻想的余地,这些意犹未尽的空白让所有的文字都有了更大的意义。还好,作为评论家的苗炜并没有能限制作为小说家的苗炜,这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儿。
《寡人有疾》苗炜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10月
□书评人陈嫣婧
苗炜
作家,1968年出生。
已出版随笔集《让我去那花花世界》,短篇小说集《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黑夜飞行》。
2012年出版长篇小说《寡人有疾》。
现为《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