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陀爷”的评论家李陀,这几年是王子璇画室里不多的几个访客之一。他说:“观王子璇的佛画,无论是如来,还是菩萨、罗汉,无不是宝相庄严,神光内盈,有如佛经所说所述,并且和传统佛像艺术衔接得十分自然,其间有清楚的传承关系,足迹脉络清晰可辨;另一面,这些画像又是以与过去传统完全不同的现代画法来创作的——对熟悉现代油画艺术的人来说,那是一种特别的感悟和亲切:油彩、笔触、光影和造型,这些本来和‘佛’的世界几乎无缘相遇的材料、工具、技法和观念,此刻随缘转化,竟然一下子这样圆融无碍地融于佛界佛家,这真是奇妙,让人既喜悦又兴奋。”
从2008年开始,王子璇为自己的绘画找到了独特的方向
王子璇原是舞者和歌手,以现实的标准看,她全无来自学院教育的绘画基本功,也缺失艺术史的贮备。李陀对这样一个非专业画家的创作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十几年前游观敦煌千佛洞后生出的一个想法:佛像艺术有无可能在当代艺术里重生?今天的画家能不能用今天的技术和材料,重现“拈花微笑”的美丽和庄严?在他看来,王子璇的绘画试验已经部分回答了他的提问。
她的画,远观隐约显现一种拟浮雕的气象:细细密密,如斧凿石壁,又像木刻之刀痕。著名艺术评论家栗宪庭看她绘画的佛像,感叹:“给人一种经年累月、夜以继日,孤寂地在崇山峻岭中刀劈斧凿为佛造像的感觉。”
王子璇自言喜欢汉画像石和石窟造像,对中国古代雕刻艺术有的是一种纯感性的亲近和省悟。作品中那组春夏秋冬四联佛像,《春》白《夏》蓝,《秋》黄《冬》黑,明显的是在叙述她个人于绘画过程中的心性感受。这也是王子璇在技法和意象上都表达得较为完整的一组作品,呈示出她在艺术语言上的有了方向的试探,即运用油画技术中的“笔触”,来处理造像中关于写实和象征、“佛相”和“佛像”的关系。“形”和“像”在她的画面上受到了节制,抽象和简约给她的画布造像带来了区别于传统造像的当代质地:看似每一笔都随性而发,但最终,无数短促的碎笔不但完成了图式造型,也重构了画布肌理,甚至于形成一种错觉,油画布面好像被附着了中国宣纸拓片所有的那种叠加感,一层层渗入平面肌理。
作品《春》《夏》《秋》《冬》(2009年)
“从春夏秋冬四联佛造像看,王子璇除了斧凿笔触,作品其实开始探索一种象征和意象化的方式了。”栗宪庭这样评价。
她的各种意象并非来自概念,多半出于内心的原始推动。在王子璇的画室里,几乎看不到艺术方面的书和画册。她跟我说,朋友曾送过两本印象派画册,她翻翻就放下了,对补习艺术史没有发生友人所期待的兴趣。她只是很想画,并没有或者还未来得及为自己设定一条做艺术家的道路,这样的好处是无所负累:每天从家里开车到画室,把自己封闭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自顾自地画了四年的释尊和菩萨像,对外面当代艺术的各种热闹无知无觉。她和我讲起画画时的那种感觉,就像清修一般,画室总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要穿得整洁舒适。“每天只要第一笔落在画布上,心里就安静下来。”画了好几十幅,把房间都堆满了。她说,也不知道拿这些画怎么办,直到今年春,身边几个朋友激赏她这一屋子画,要为她筹划个展。五台山的梦参老法师是最早提议她做展览的人,亲书四个字为展名——善用其心。栗宪庭看过作品后,应许为展览担任策展人。
即便如此,对于王子璇,选择绘画也并不意味着选择了一种职业。“我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但一直知道自己不要什么。”王子璇说。
她把从前的经历讲述得非常简单:很小就离开父母,从重庆考入上海舞蹈学校学习芭蕾,毕业后跟团演了几年,因为声音条件出众,被名师谷建芬收入门下学唱歌。做了多年歌手,并没有红,她也无所谓,仿佛事不关己。2000年,为制作概念唱片《最后的香格里》,她和几个朋友第一次到了香格里拉。她形如归家,来来回回,就此埋下日后静心绘画佛像的因缘。
有一次他们和当地的齐扎拉书记聊天,齐扎拉说起在香格里拉的边远地区生活非常贫困,不少家庭无力供养孩子求学,有些考上大学的也被迫放弃。其他人只是慨叹一番,王子璇听进了心里,她向齐扎拉提议,由她捐助个人存款70万元,香格里拉政府再拿出30万元,共同成立一个“白玛央姆教育基金”,专门资助贫困学生上大学。据王子璇说,10年来,这个基金已经资助了上百名这样的孩子,他们中有很多人在完成学业后又回到家乡工作。2002年,王子璇又发愿筹款,在德钦县的雾浓顶修建了13座白塔,正对梅里雪山十三峰。按当地的习俗,在佛塔完工前,她和几个朋友赶去甘孜州的居里寺,从那里装运了两车经书和经幡置放在塔里面。如今,前去观仰梅里雪山的人,都会见到这13座庄严的白塔,那里已经成为当地藏民敬拜的地方。因为这样的热爱和付出,王子璇被当地政府授予“香格里拉形象大使”的称号。几年后,以同样单纯的心性,王子璇像古代那些在洞窟里潜心绘佛的画工一样蛰伏在画室里,打破了当代艺术和传统佛教造像之间的“隔”。
在画展前,王子璇的朋友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她的第一幅画是如何在2003年“非典’期间无意间落笔,以后又显现了怎样令人讶异的天分。其实,和5年后才开始的真正创作相比,那时更多的是一个漂亮女孩在宠爱她的朋友中所拥有的特权。直到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王子璇在北京家中,痛惧中几日无眠无休。她发下宏愿,开始画菩萨像,为灾难中的亡灵祈祷和超度。之后40多天里,她以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创作出了《悲墙》,至今那仍是她作品中抽象意味最强烈的一幅,画面中那些黑色的斑块,致密到令人窒息。栗宪庭指出:王子璇虔诚的悲悯和爱心,不但让她创作出《悲墙》,同时奠定了王子璇这个阶段的作品风格或语言方式,即:其一,艺术之于王子璇,与悲悯爱心的祈祷和心灵的自我安抚是同一的,祈祷的过程就是绘画的过程;其二,画面繁繁复复的笔触过程,就是她反反复复的祈祷过程,如同佛教徒打坐时重复捻动念珠,或者反复念诵诸如“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或其他佛经、咒语那样,因此形成繁繁复复的痕迹,就成为她的风格或语言方式。“此后,王子璇沿着这种繁繁复复的笔触,开始以石窟艺匠雕刻佛像般的毅力和笔法,创造了一系列佛和菩萨的形象,在这个过程中,她把繁繁复复的笔触,发展成类似石窟佛造像工匠那种刀劈斧凿般的笔触。”
而朋友赵野清楚地看见,强大外力的作用,使王子璇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和她热爱的绘画合二为一了。“这里有着化学般的裂变,从那天起,她的绘画有了自己独特的方向,而这方向,远远超越了作为一种技艺或艺术的绘画本身。”这个方向最终能让她走得多远、多深,王子璇未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