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凤凰青铜雕刻 英国乔治·尤摩弗帕勒斯收藏
英国著名收藏家乔治·尤摩弗帕勒斯(George Eumorfopoulos)以收藏汉代艺术品闻名于世。在他的收藏作品中,有一件汉代青铜雕刻《汉凤凰》。这只凤凰雕刻在一只镀金青铜的梳妆盒(奁)盖子内层上面,整个图案直径为16.3厘米。这件《汉凤凰》雕像似乎流传不广,我所见到的只是收藏家本人拍摄的照片,而且仅从德国学者费舍尔(OttoFischer)的《中国汉代绘画艺术》(1931)一书中唯一一见。
《汉凤凰》刻画的是一只玉立高空、双翼展扬、昂首而鸣的凤凰。作为想象的神鸟,凤凰的造型经历数千年的演进至汉代,从头至尾,综合了鸡头、燕颌、蛇颈、龟背和鱼尾等动物身体部位。《汉凤凰》向我们展示的这只凌虚而立的凤凰,以高度写实的刻画风格呈现出浑然一体的生命气韵。在汉画中,这只凤凰整体和细节均具有的高度真实感是惊人的—仿佛天地间真有凤凰这种神禽。然而,它所传达出的超逸雍容的气度,更具有一种拟人化的魅力。它的头、胸和脚,三点一线,暗示出一个强劲的直立线条,但是,贯穿凤凰全身的却是围绕着这条直立线条的富有动律的S线形。这个静与动、直与曲结合的造型,赋予这只凤凰庄严而又灵动的仪态。
双鸟朝阳(象牙雕刻 公元前5000年 河姆渡遗址出土)
这只凤凰的全身反射出阳光照耀的光芒,这是一只浴光而歌的凤凰。在歌与光的浸淫中,凤冠高扬、凤眼生辉、凤翼招展,而以孔雀尾为原型的凤尾,则无限生衍流化,仿佛是这绰约如处子的凤凰神鸟,化光为风,以大气飞旋的线条演化出动人心魂的周天大舞—一曲生气圆满的苍穹乐舞。《汉凤凰》的雕刻家,从实入虚、出静入动,虚实相生,动静相守,将对凤凰的具象传神的刻画纳入到对生生不息的宇宙神韵的呈现。费舍尔指出,汉代画像艺术的真正主题不是描绘具体物象,而是借这些物象表现世界生命的无限运动和节奏。费氏此说精辟地揭示了汉画艺术独特的精神旨归,而《汉凤凰》无疑是汉画中的卓绝典范。
凤凰的图像,是中国艺术中最流行的图像之一。它的造型史,上溯到石器时代,湖南洪江高庙遗址出土的白色陶罐颈部和肩部各戳印的凤凰图案,距今已有7400年的历史;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的“双鸟朝阳”象牙雕刻,则晚了400年。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组相差400年的凤凰图像,都与太阳相伴。凤凰别称火鸟、朱雀,属火,就是火神的化身—凤凰崇拜与太阳崇拜相关,因此,远古凤凰的图像总与太阳相伴。跨越约5000年的历史,《汉凤凰》以它无比精美的造型和超凡卓绝的风仪,不仅成为汉代艺术家伟大匠心的结晶,而且也成为中华文化的凤凰精神的至高体现。
凤凰(来自德国出版家F.J.Bertuch(1747年1822年)的神话读本)
与龙是华夏人图腾崇拜的形象不同,凤凰是东方夷人图腾崇拜的形象。以史载而言,少皞是第一个立凤凰为图腾的帝王。相传黄帝次子少皞被贬南方,成为东夷诸部落联盟首领,以凤凰为图腾,建立少皞国。“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左传·昭公十七年》)。其后,作为东方夷人的一支,商族人认为他们的先祖商契是由其母简狄吞食凤凰落下来的蛋而生,即“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玄鸟》)。玄鸟是商族人对凤凰的别称。屈原在《离骚》中有“凤皇既受诒兮”之说,而在《天问》中有“玄鸟致诒”,讲的都是简狄生商契的传说,是将“凤凰”和“玄鸟”通用的。
凤凰与商契的关系,不止于为商族人确立了一个神话来源。据史传,舜帝封商契司徒,派他在其封地商丘,担任火正一职。火正是主持研究天象以利民生的官职,相当于今天的天文台长。商契筑台观天象,发现了大火星运行的节气规律,据之制定历法(殷历)。大火星每年在东方黎明时出现的那一天,是我国“春分”节气;大火星在西方黄昏隐没的那一天,则是我国的“秋分”节气。商契“以火纪时”,商族人奉之为“火神”。大火星春去秋来,正如燕子。凤凰就是被神化的知时而行、给世间带来春天消息的燕子。作为天文学家,商契是人间当之无愧的神燕—凤凰。应当说,在关于商契身世的传说中,凤凰不仅是天人交通的“火神”,它还代表着引导人类理性觉醒的光明之神。
在汉文化中,凤凰更广泛的意义,是作为图腾崇拜的延伸,代表着祥瑞安宁气象,且代表着最高艺术境界。中华五帝之祖黄帝,战败蚩尤,统一华夏即位称帝之后,就想望凤凰到来。黄帝的仁德之风召来了凤凰。这神鸟自天而降,“五彩备举,鸣动八风,气应时雨”(《韩诗外传》)。这就是一个祥和盛世之景。《尚书·益稷》中有“《萧韶》九成,凤皇来仪”之说。它描述的是在大禹治水的庆功盛典上,夔龙主持音乐会,而音乐会的最后高潮则是凤皇莅临。凤皇不仅是这出音乐盛典的最后出场者,而且使之十全十美的最后完成者。“凤皇”是“凤凰”原本的记法。作为最高艺术境界的代表,凤凰就是司乐的神鸟。“听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吕氏春秋·古乐篇》)
古代中国的凤凰崇拜,与古希腊的阿波罗崇拜很相似—阿波罗是太阳神,也是音乐与诸多技艺之神。古希腊神话中也有凤凰(Phoenix),它脱胎于古埃及的太阳神鸟(Bennu)的传说。希腊神话中的凤凰俗称不死鸟,它如太阳昼出夜没一样,通过自焚和新生,循环进行着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游戏。中国的凤凰,似乎没有生死问题,只有来去状态—可以说凤凰是超生死的存在,准确地讲就是一种被神灵化的高洁灵妙的气象或风仪。
在庄子的笔下,凤凰(鹓刍鸟)是一个气质高洁、决然不与俗浊沾染的形象,即所谓“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庄子此说,是在他与惠施的论争中,借凤凰自喻性气高洁,鄙弃惠施之徒汲汲以求的世俗名利。通过庄子,凤凰被人性化了,纯然以持节高尚、性灵超绝的风仪动人。《韩诗外传》称赞凤凰“止帝东园,集帝梧桐,食帝竹实,没身不去”,很可能是受到《庄子》的影响。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将“有凤来仪”四字题与“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宝玉口称“颂圣”,实则是借用凤凰传说之典,表达他对潇湘馆女主人林黛玉的至高无上的赞美。在宝玉的心目中,除了风仪天下的凤凰,还有什么可用以比配他“没身不去”的林妹妹呢?当然,这个凤凰,必须是经过庄子人性化了的凤凰。
《诗经·卷阿》描述周成王出游,其中一段专门描写凤凰的风仪:“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菶菶萋萋,形容梧桐枝挺叶茂的景象;雍雍喈喈,形容凤凰鸣声和谐悦耳。在高冈之上,梧桐树朝阳而生,百鸟之王凤凰栖于梧桐高枝,逸然鸣唱,天高地迥,气贯苍穹。这是一幅超然出世而又生机盎然的图景,是阳光与音乐、大美与永生、生性高洁与本质纯朴的精华荟萃。这不正是《汉凤凰》展示于我们的景象吗?这个景象是后世千百年中国绘画笔精墨妙、气韵生动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