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吴树《谁在收藏中国》第八章
潘家园之08版故事
犹如一场大戏,每当有点评者纷纷登场说道之日,往往就是一部分主角谢幕退场、让出舞台的时分,故《红楼梦》有此一云:“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记者赶在收笔之前,重访了本书所涉及到的一些人物:“画儿猴”、“成化宝贝”、“国宝庄园”主人、“刘秀才”、“福建女人”、包专家……几年过去了,他们是否还“战斗在古玩一线”?“战绩”又如何呢?
2008年夏末的一天,记者走进北京奥运会开幕前的潘家园。
刚进院子,我就发现这里的气氛不对——里面的摊贩少了许多,一些地摊上的“闪客”不见了。听几个熟人说:奥运会期间,那些没有固定摊位,靠临时租用摊主地盘的商贩被禁止入园。常来此地的“淘客”们都知道:往往手上有些老物件的还都是这部分没有正式经营权的“闪客”,他们多半是一些替盗墓贼销赃的主儿,有的人干脆就是盗墓贼的亲属,搞到东西了,临时花百十来块钱从同乡手里租一天临时摊位,东西出手就走人,免得节外生枝。
一圈儿转下来,果然如此,摊儿上几乎看不到真品。
穿过1、2号大棚,我来到东边大院的地摊上,寻找那位用美国第一夫人做免费广告的福建女人。她本人没在,摊位后面坐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男孩,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旁边摊位上的一位福建老乡听说我要找孩子他妈,带着嘲讽的口吻幸灾乐祸地说:“她上法院去,今天来不了啦!”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你问他呵!这是她儿子……”那商贩朝男孩一努嘴。男孩垂下脑袋,那神色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
“你妈妈为什么去法院?”男孩显然初来乍到,没勇气回答我的问话,满脸通红地走开了。旁边的商贩这才阴阳怪气地告诉我:“他妈妈被他的野爸爸骗惨了!”
我随便在那个商贩的摊上买了一只“建窑”残品。作为回报,他说出了事情原委:去年,那位福建女人与跟她鬼混了几年的“北京鸭”商定,用那男子的北京户口,申请购买了一处经济适用房,40多万块钱的购房款全部由女方支付。房子到手后,那男的却另外带了一个女人住进去。福建女人一个人觉着势单,便打电话从老家招来放暑假的儿子,一起找上门去。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含糊她娘儿俩,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你说我这房子是用你的钱买的,好,拿证据来呀!那男的还翻开房产本给几个围观的人看:“上面明明写着户主是我,你想讹我呵?没门!你这乡巴佬、疯婆子!”福建女人向围观者哭诉被骗经过,一大半人觉着这种事儿不可能发生,劝她:“好好回家种地去,别用这种损招儿给自己惹事,免得拖累孩子!”只有一个退休干部悄悄拉她一边儿说:“去法院……”
“几年的积蓄全都完蛋了,40多万!回我们老家够建3栋楼房……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讲,她就是一个傻比!”男商贩用一声“京骂”表达了对自己同乡的高度“同情”。
我第二个目标寻找“成化宝贝”。问了一圈儿,大家都说好久都没见着他了。有一人说他可能疯得太厉害,被送进精神病院了;还有一人干脆去掉了“可能”二字,有鼻子有眼地说亲眼看见“成化宝贝”他老婆拉着他去民政部门办离婚,可怜的“成化宝贝”妻离子散、人材两空,自杀了!只有一个专卖“成化官窑”瓷器的商贩,为他的老主顾设想了一种人人羡慕的结局:“他拿着我卖给他的‘成化斗彩’去拍卖行拍卖,发大财去国外定居了……”
在潘家园逛了一圈,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尽管地摊上摆着的东西没什么太多变化,但却少了许多熟面孔,迎面而来的不乏新人们讨好的笑脸,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位贩过毒的“笑哥”居然也不见了踪影。第二天我去了他在通州结婚时住的房子,那里也是人去楼空。新房主是一位爱好收藏的退休老人,他告诉我:他跟笑哥早就认识,挺好的小伙子!他还说,笑哥结婚两月后,因为受不了岳父岳母无时不在的数落与谩骂,跟那位通州新娘子离了婚,将那一套明代紫檀木家具给了女方,自己卖了房子,将户口又重新迁回了河南老家。
“他丈人丈母娘有事没事、张口闭口管他叫‘河南骗子’,还老念叨什么‘天下人人都行骗,河南老乡是教练’,指着和尚骂秃子,那日子摊上谁谁也过不下去!咱北京人也不能这样对待人家外地的,是不是?”看得出,老人对此有些愤愤不平。
“画儿猴”算是被我逮住了。他的生意倒是做得不错,这两年尽管陶瓷、青铜器等文物市场不怎么景气,但名人字画的买卖却越来越红火。加上他的传奇经历越炒越新鲜,电视台三天两头就来为他拍节目长脸,那生意自然会比别人胜出一筹。
“你说这人哪也是,碰上个贵人,那家伙真是一生走运!当年扛案板卖猪肉的时候,谁见到你都躲远点,怕沾上血腥味儿。到今天我老猴还是老猴,又没变成孙悟空,咋就人人见面都冲我“专家、专家”地直叫唤?还愣是说:“‘画儿猴’,那故宫里面的鉴定专家都赶不上你啦!”有时候吧,真闹得你自个儿都不清楚自个儿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有几斤几两?仔细一琢磨吧,清楚了,那都是钱闹的,有钱就是名角儿,过手好画儿就是老专家!人说挂羊头卖狗肉,我这是卖猪肉的挂羊头了吧?不是?”
在潘家园的地摊上,我还意外地碰见久违了的韩国古董商朴先生,一见面他就朝我直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买不到想要的东西。
“这几年我多半是去台湾、日本和欧美市场买中国古董。中国大陆的真东西、老东西越来越少了。你看,我在这里转了半天,全是仿制品!”朴先生不无沮丧地说。
“是不是因为奥运会期间市场管理抓得紧一些的缘故?明知道买不到你要的东西还往北京跑干什么?”我问他。
朴先生笑着说,他现在到北京多半不是买古董,而是卖古董。他还告诉我,这几年中国文物在外国市场的价格逐年走下坡路,卖价最高的反倒是中国内地市场。所以,他打算投资300万美金,在北京开办一家以红山文化玉器和汉唐文物为主的博物馆,地点选在798艺术区最显眼的位置,面积约700平米,报批手续和租赁合同正在办理之中。
尽管朴先生口口声声说开办中国文物博物馆是因为自己“酷爱中国古代文化”,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举乃“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还是想通过展示中国文物扩大影响,然后再变展为卖,最后获利而退。我笑话朴先生是来充当“敢死队”,理由是这两年中国文物市场由于赝品充斥、真假难分,文物价格也在走下坡路,基本上已经“与国际接轨”。
朴先生却胸有成竹地对我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市场只是对你们国内的东西不买账,经过海关打了火漆的海外回流文物还是很抢手!”他还告诉我,他开办博物馆的300万美金并不需要从韩国打出来,他已经将两件文物交给一家北京拍卖公司,光是其中一只宋代钧瓷洗经首都博物馆有关专家鉴定,就估价1000多万元人民币。
我用自身经验提醒朴先生:跟拍卖公司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说成交前自己什么费用都不用交,拍卖公司答应一定替他找到买主,并在开拍前先预付给他100万元人民币作为信用押金。
看来我的提醒的确多余,没想到那家拍卖公司还真个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对外来的念经和尚非但不收什么“图录费”、“宣传费”,反而先倒贴100万以示诚意,颇显“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古儒风范!
末了,朴先生邀请我拿几件文物去他的博物馆参展。“我看过你的藏品,很多东西都比我的好!”他说。我赶忙回答:“别别别,我的藏品屁股上都没打火漆,别毁了专家们对你那些回流国宝的好评价!”
“有道理……怎么会这样?”朴先生笑着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一个外族人的迷惑不足为奇,但中国文物市场如同川剧变脸术那般迅即万变的游戏规则却让我思而生畏。特别是那些游戏规则的制定者——鉴定专家、拍卖公司老板——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点石成金、指鹿为马,使得这个本来就扑朔迷离的特殊行当变得更加玄机重重、骗术无数。更为可悲的是:数以千万计参与“潘家园游戏”的国人,却仍在这些“黑客”们设计的“病毒软件”里不断自动更新换代,成为这场游戏中永远的“菜鸟”与“靶俑”!
难道人们一旦坠入了这个虚幻院落里的“黄粱梦”,就真的没有醒来的时候吗?
答案令人悲观。又转了一圈儿,我发现“潘家园口头文学”在不知不觉之中已更换了主旋律。最早版“我奶奶、我爷爷传下来……”的故事已然绝口,就连第二版“从开封汉墓里挖出来……”的故事也无人重复,取而代之的是08版最新潘家园故事:“我儿子(或女儿)在法国留学,有一天去郊区旅游,在一个老酿酒工人家发现这一对康熙款的五彩将军罐,您猜怎么着吧?那老头的祖上是八国联军!我儿子二话没说就买下了,一只在美国就拍卖了,剩下一只回归祖国不是?……你看,这罐子后头还有海关加盖的火漆!”
一拨又一拨买家,一茬接一茬骗局,潘家园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能够以它光辉的财富魅力征服听众。一场“红屁股”(火漆)收藏热正在中国悄然掀起,一批头些年被老外“打眼”买回去的文物赝品,正大规模地向中国文物市场回流。而如此同时,中国的文物市场已经与股市、楼市一样,泡沫正在破裂,悄然步入了衰退期,本世纪初在全球掀起的亚洲艺术品热也正在迅速降温。2008年,苏富比在纽约亚洲艺术品拍卖会上展出了260件拍品,最终成交的仅60%,成交金额总共才2000多万美金,只够头几年拍出去的一只元代青花罐。中国本土也毫无例外,大部分文物有价无市,各类市场人多买少。这一切都明确无误的提示:中国文物市场的冬天就要来临!
逛完潘家园,我接着又去了公安局,打听刘秀才现在何处服刑。得到的答复是,他被判了6年徒刑,现在安徽老家服刑。他不是认了巨额罚款吗?怎么还领了这么长的刑期?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托朋友帮忙,要通了那边监狱的电话,并且让刘秀才接受了电话采访。
“……这几年尽管我没有直接去盗墓,可是帮几个老乡查勘了几处墓址,所以加了几年刑期。不过没关系,监狱长说只要我好好表现,可以争取减刑。我在里头没中断过学习,心里还挺有底的,不管最后坐几年牢,出狱后我一定还去考北大研究生,要不就对不起我死去的爹娘。”
电话那头,刘秀才声音里透出几分自信和轻松。通话时他还告诫我别再轻易出手买文物了,也不要相信专家们的“长眼”。“这几年我接触了很多专家,拿东西给他们看,要么全看真,要么全看假。他们只看得懂自己博物馆里面的东西,根本识辨不了文物高仿品!”他说。
我问刘秀才这几年闹下来最后还剩下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从经济上讲没剩下什么,在北京买的两处铺面已经折款充公。其它方面嘛还是有收获的,尤其是在学识和见识上,把许多世事琢磨透了。就说古玩这一行吧,尽管头几年让许多农民发了点小财,可是再搞下去恐怕好多人都会有我这样的下场。您看啊,现在文物市场上除开盗墓能挖到的一些老东西之外,哪里去找真品?这些卖东西的人要想继续吃这碗饭,不是去盗墓或是偷抢国家文物,就是拿了假东西去骗人,这几样手段又有哪一样是正路?按理说都是犯法的,若不趁早收手总有倒霉的那一天!走多了夜路哪有碰不上鬼的?可是收手呵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也难。您想想看,在农村经营田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赚几个钱?胆大的去挖墓,运气好累一个晚上的收入就抵得上在田地里苦干好几年。胆小的编几句瞎话去骗人,什么‘我爷爷解放前就喜欢收藏老古董、我奶奶早年用鸡蛋换老物件……’在潘家园,会这几句瞎话就可以哄骗一拨又一拨人,轻轻松松捡钱,您说钱这么好赚,有几个人会主动收手不干?”
“你看这一行最后的赢家是谁?”因为通话时间受限,我不得不直奔主题。
“最后的赢家?其实明摆着。我告诉你吧,发大财的人一是拍卖行的老板,拍真拍假只赚不赔;二是那些下手较早的大收藏家,高价卖出次品和赝品,低价买进珍品、精品,待价而沽。我就帮一家私人博物馆的老板进过几件高仿瓷,先放在博物馆展厅里展出半年一年,把舆论造出去,‘某某博物馆收藏了某件国宝’,然后再送拍卖行高价成交。人家名头大,有人信他;这几年发了财的还有一些介入买卖的鉴定专家,他们相当于运动场上的裁判兼运动员,既是文物鉴定者,又充当文物经纪人,买方卖方两头通吃……”
电话断线,限时采访结束。
从我复访几个采访对象的结果看,似乎可以证实刘秀才最后的推断。河北那位“国宝庄园”的主人由于在文物赝品上的投资过大,影响了现金流,今年赶上银行紧缩贷款,企业申请破产。我在北京古玩城碰见了那位老兄,租了一家店面,里面摆满了他原先买回去的各时代的“官窑”仿品;福建渔民林浩去年因盗捞海底文物罪被判入狱,非法所得的财物被罚没;只有包专家还是包专家,那个“文物贿赂案”过后,他干脆办了退休手续,迁居到另一个城市,开了一家鉴定公司,凭借他博物馆副研究员的资历,照旧受到热捧;还有北京那一家假拍、拍假的赝品拍卖公司,也依旧“天价”频传、财源滚滚;此外,听江西业界的朋友告诉我:景德镇“青花黑客”李老板的窑厂新近又进口了几套高精密度化学元素分析仪,据说还有一套专门处理瓷器釉面老化度的设备也在安装中……
宁志超先生是我最后复访的对象,见到他时,他刚从澳大利亚回到北京。走进宁老先生的半拉子四合院,抬头就看见那两只引起众多专家学者关注的元青花象耳瓶,还一尘不染地搁置在客厅正面的案台上,在半阴半阳的光线下,流动着蓝色的幽光。那位花费了20年时光“献宝”未果的老人,正披着一头散乱的白发,在书房里继续著书立说,固执地向人们诉述元青花的历史渊源、鉴赏方法……
走出宁家院子,记者又多了几分惶然: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这一场“国宝”大戏,究竟何时才能够落下帷幕?“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屈原:《天问》)在失去记忆的坐标上,我们究竟去何处寻找中国文物的宿命?全民炒宝、尔虞我诈,长此以往,我们丢失的“国宝”只是文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