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开始西斜——突然间天空变得血红。我站在那里,因为焦躁而不停地颤抖——然后我感受到一声永无休止的尖叫,正快速地从大自然中穿梭而过。”
这是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在日记中描述自己画下《尖叫》时的经历。他的焦躁和崩溃并不孤独——我们能想起名字的大部分艺术家,都有些疯疯癫癫的精神病或者抑郁症:从梵高、高更到毕加索,从舒曼到肖邦,从海涅到爱伦坡……
他们似乎都是一面创作,一面留下了众多狂躁、抑郁、和各种疾病斗争最终英年早逝的故事。
所以艺术家们到底是因为创作而抑郁、还是因抑郁而创作?是疾病和疯狂造就了艺术,还是作为看客的我们只选择记住别人的痛苦?
艺术家都是疯狂的?
凭经验来说,艺术家似乎是一个容易发疯的职业,歇斯底里、桀骜不驯是经常他们的标签。然而创作和精神病之间的重叠,到底有没有理论依据?
还真有。有一种理论告诉我们,创作和精神病二者有一个共同特质——思考。
大多数精神病患者的共同点是想得太多:他们花了太多时间思考,不仅思考自己的所见所闻,还要思考自己的思考。
譬如你在工作中遇到一个和你作对的同事,下班的时候很生气。有的人也许离开公司,在回家的路上就把整件事情忘掉了;有的人会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到家之后仍旧忿忿不平,在心底继续数落别人的不是。
还有的人,在生气之后会想,“我为什么要如此忿忿不平?我是生气于别人的不逊,还是生气于自己的无能?我的怨气是正常的吗,还是我用来推卸责任、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的手段?”
以至于他进而还可能会想,“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难道我的勇气、正直可以被如此轻易的怀疑吗?还是人类本身就是虚伪、圆滑、满口托辞的动物?”
人是值得相信的吗?我是我自己一直所想的那样吗?!
米开朗基罗据说就患有严重的强迫症,传说他动辄就闭关数日,谁也不理。
思考是痛苦的,无知则是福气。每件事都像这样不眠不休地思考下去,不断推翻之前的想法、信仰和对自我的认知,难保世界观人生观不会轰塌。
这种思考会把人推向精神病的边缘,但同时也是一切创作的基石。
科学家们已经开始通过实验来验证精神分裂和创造力之间的联系:一项实验发现,越有创意的人,在思考时大脑的右楔前叶越为活跃。右楔前叶是大脑中负责集中注意力的部分,当人们在处理大量数据的时候通常会自动降低活跃度,来帮助人集中精力处理一个问题。但是创造力旺盛的人,即使面对大量的信息,也不会出现明显的右楔前叶失活。
无独有偶,同一项实验还发现,有轻度精神分裂的病人,同样呈现出了相同的大脑活动:他们的大脑右楔前叶也不会轻易失活。
不难理解,只有同时吸收、处理大量的信息,不加过滤地将大脑塞满想法、灵感、思绪,才有可能把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联系起来,产生惊人的创意。精神分裂患者也一样,信息对于他们如同开闸的洪水,他们不分主次、不加过滤地反复琢磨,直到把自己逼疯。
科学家们还认为,这种特殊的大脑作风是基因决定的,也就是说,精神病和创作天赋都会遗传——或者交叉遗传。而现实中也的确给了我们不少类似的案例:爱因斯坦的儿子没有成为和他一样伟大的科学家,却饱受精神分裂的折磨。写下了惊人巨著《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儿子同样也有精神疾病。
艺术家都是抑郁的?
艺术家都是抑郁的,他们的神色灰暗、表情僵硬,他们的大脑里永远徘徊着噩梦和死亡,这是我们对于艺术家的既定印象。
可是仔细想想,通常来讲,抑郁症最突出的表现是无力。没有精神、没有力气、没有兴趣做任何事,不想动、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这种从内到外、彻彻底底的无力感,如何能催生伟大的艺术?抑郁症的症状是无力,可创作最需要的不就是精神能量?一个创作者需要源源不绝的才思、灵感和持续不断的实践,才能将灵感转化成最终的作品。
所以对于创造力旺盛的艺术家们,普通的抑郁症其实是他们的大敌。能够激发创造力的正确抑郁症,则是「抑郁狂躁型忧郁症」(bipolar disorder)。
抑郁狂躁型忧郁症(躁郁症)是一种让人在极度兴奋和极度抑郁之间来回突然转换的精神状态。在极度的兴奋和狂喜中,一个人可以拥有惊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拥有几天几夜不睡觉的强大精神,而转瞬之间这种极度的兴奋又会转化为极度的抑郁、无力、对世间一切的极度失望和自杀倾向。
荷兰的梵高、德国的贝多芬和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都是典型的例子:他们在极度的亢奋中创作、癫狂,然后忽然陷入漫长的低谷。达尔文曾说自己“三天之中就有一天因为极度的抑郁而什么也做不了”,事实上,能够不要自杀、活着度过抑郁期,直到迎来下一个兴奋期,已经是最大的成就。
抑郁、疯狂就是艺术家?
总是想太多的右楔前叶、在疯狂和抑郁之间不停摆动的躁郁症,显然满足了大众对于“疯狂的天才”的固有期待:一个疯疯癫癫的、行为乖张的天才显然比一个兢兢业业的天才更像一个天才。同样地,一个艺术家如果不留着经久不洗的长头发、颓废的胡渣、忧郁的面庞和愤世嫉俗的眼神,也不够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可是几个自杀的画家案例和一个异常活跃的大脑区块到底证明了什么?证明了艺术家与生俱来的“疾病”,还是这些疾病造就了艺术家?
上面提到了,抑郁症本身并不能增加创造力,它只是用沉重的无力感拖住人的后腿,让人什么都做不了。真正能给人创造力的是从抑郁中突然的脱离,或者躁郁症中「躁动」的那一面。
创作与抑郁之间,可能确实存在一个重叠的空间,但现有的研究,并不能给他们之间搭上一座因果关系的桥。事实上,他们之间连强烈的关联关系都算不上——
要知道,在全美抑郁症发生率最高的10种职业中,艺术家(主要是画家、作家、表演家)只排在第6位,护士、餐厅服务员和医护人员患抑郁症的比例都比艺术家要高。而根据美国焦虑和抑郁协会的统计,美国有18%的成年人患有焦虑症,7%的人有抑郁症,并且有四分之一的女性表示自己曾遭遇过不同程度的抑郁。
著名的艺术家也许大多是抑郁的,但每一个抑郁的著名文人和画家背后,都有成千上万个抑郁的平凡人。艺术家们旺盛的创造力不是因为抑郁;他们是尽管抑郁,却依然保有旺盛的创造力。
所以如果有一个正冥思苦想写不出论文的人说,“我只需要变得抑郁一点,就能写好文章”,你尽管可以无情地告诉他,光是躺在床上抑郁,恐怕是没有用的。思考是一种天赋和习惯,而创作是一个出口,或许能帮你熬过焦灼暴躁的时光,但仅有抑郁和焦躁,却未必能催生出天才。
因为抑郁症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普遍和廉价。大多数情况下,抑郁只是抑郁,只有极少数人能把抑郁变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