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钱君匋在一篇《略论吴昌硕》的文章中,开头这样写道:“每一位伟大人物,和我们在同一空间呼吸的时刻,未必能理解他的价值;等到他一朝谢世,时间造成了历史的距离,后辈才能看出他的精光异彩。伟大,不是指地位、财产、浮名,而是指人品和贡献。”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和历史的积淀,这恐怕是一个规律。
钱君匋一生,进步,勤奋,坚韧,也因为想在艺术人生办点可以流芳百世的大事常常招人误解。
在上海崭露头角之后,钱君匋不仅衣食无虞,尚有余力去收藏名家书画文物,在场面应酬上讲究礼尚往来。在世俗的眼光里,钱君匋显得太精明了,似乎把金钱看得太重,待人接物不应该这么小气。对于这些非议,钱君匋向友人告白:“我不做守财奴,只要合适,一分一分地挣,一万一万地花。”钱君匋挣钱是有底线的。日伪时期上海有许多发财的机会,但钱君匋不为所动,保持着自己的人格操守,保持着民族气节。他深知,金钱既可以造孽,也可以造福,他要用金钱来造福。他曾以自嘲的方式刻了二方印章,一是“人间造孽”,一是“嫌其铜臭”。在其中一方印章的边款上他刻道:“(我)其实是个没钱的人,无所谓铜臭。不过姓了钱,就不免带着一些了。”其内心况味可想而知。
钱君匋晚年大气磅礴的无偿捐献举措,让世人敬佩、让偏见者无言以对。
20世纪80年代初,钱君匋思前想后,决定将一生收藏的文物捐献给国家。1985年6月10日,钱君匋与桐乡县县长方士荣签下了无偿捐献收藏的文物和自己的作品的字据。11月10日,钱君匋偕夫人随众人来到故乡县城城南的一块五亩土地上,挥锹为即将诞生的君匋艺术院奠基。一年之后,一座亮丽的君匋艺术院落成在他的故乡桐乡县城。1987年7月,钱君匋含着热泪在上海家中亲手将自己收藏的文物一件一件地交到桐乡来接收的人的手中。这些瑰宝,就像他一口一口喂大的孩子,现在要嫁出去了,要让别人去保管了,钱君匋百感交集,双手有些颤抖,不停地对来接收文物的同志说:“捧好,捧好!”
4000余件珍贵文物,一辈子的心血。文物价值可以连城,一生“心血”却是无价。在全民收藏的今天,钱君匋的捐献举措,意义更显不一般了。所以,站在历史节点上看钱君匋,他不是小气之人,而是到了无私的境界。
人们在欢呼和褒扬之余,可能没有人能体会其收藏过程的艰辛。这些文物,每一件的来历都有故事,哪怕一方小小的印章,钱君匋都可以讲半天,真有点像古代农夫种粮“粒粒皆辛苦”的味道,其中有兴奋,有心酸,也有无奈。1954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钱君匋赶到天津观赏赵之谦的105方各类印章,可惜要价2000元,相当于他一年的工资,钱君匋怏怏而归。已见过面的那些稀世珍宝对篆刻家钱君匋来说,是无论如何无法忘怀的,经过友人数月讨价还价的努力,他终于用1500元购得印章,当时的钱君匋用“欣喜若狂”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钱君匋收藏书画文物,并非纯粹为了收藏,更不像当今一些收藏者那样为了投资,或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为了学习观摹,为了保存祖国瑰宝。他早年学画学书为了一睹真迹而在收藏家门外徘徊无数遍,尝尽艰辛。他曾说:“余少清贫,攻篆刻、书法、花卉,苦无名迹可循。”所以,晚年他捐出所有收藏后,对坐落在桐乡的君匋艺术院的寄语,仍是“开门办院”一句话,希望让更多的学书学画学篆刻的学子们、艺术家们能看到钱君匋一生收藏的这些文物,从中吸取艺术菁华,避免重蹈自己当年艰辛的老路。
钱君匋青年时代即进开明书店,用自己所擅长的装帧跻身上海出版界文艺界,得到鲁迅、茅盾、郁达夫等前辈的肯定,同时又默默地在书画、篆刻、收藏诸方面努力,艺术事业与生活相得益彰。以后,他又创办股份公司——万叶书店,家境丰裕。钱君匋的晚年可谓春风骀荡,他的艺术创作与艺术境界都达到至善至臻的地步。
1980年6月,钱君匋领回“文革”中被查抄去的第一批珍贵文物,七旬老人欣喜若狂,当日破例喝了5斤花雕黄酒,并刻了两方印章,其中一方为“与君一别十三年”,表达失而复得的心情。而在人生的晚年,他将一生苦苦搜寻的宝物双手捧给后人去保管,不再与自己朝夕相处,不是“一别十三年”,而是一别永远,这需要何等的境界、何等的胸怀、何等的无私。
因为生前的无私奉献,方能身后的流芳百世。钱君匋不是小气而是大气,这一点,他是无愧的。我想,这样的流芳百世,当今中国真是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