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2年10月10日10时10分,著名书法史学家、书法家沙孟海先生在浙江省医院与世长辞。在农历则为九月十五日,岁在壬申,属猴,按照中国传统的计算方法,终年九十三岁。在前一年,他还作七言联一副云:到处溪山如旧识;此间风物属诗人。书法稳健,气势宏大,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而这前一年的年初,所书摩崖“海滨邹鲁”四个大字,一反沙翁过去出锋的戛然而止,亦无浓墨干擦的效应,一派温润中带有无可争议的斩钉截铁,仿佛古佛的尊严与慈善而恩泽人间。如果不属年款与年岁,被误认为是壮汉正当年所书也不稀奇。即以如此的状态,何以说走就走,给国人以猝不及防。尤其他身边的人不能释怀,书界也不免为之惋叹:一代书坛泰斗,就这样走了啊!
惋叹之余,也该欣慰,毕竟,九十三岁,也是寿星级人物了。
寿星沙翁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即以他的生平经历,不要说长寿,就是能活过来也是奇迹。那场暴风骤雨让很多大人物不能释怀,甚至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全国的孩子们身上。和很多人不一样,他没有过多的交代与冤屈告诉世人,我们对他在那场暴风骤雨中如何逃生所知甚少。只知道,让他痛惜不已的是,从20年代到60年代四十年所积累的日记付之一炬,烧了。自己不烧的话,恐怕也得遭到别人查抄而毁灭,到那时候,毁灭的不仅仅是日记了。
我所说的沙翁生平经历,可在《浙江省文史资料选辑》1988年10月第三十八辑里找到确切的信息——沙孟海著《<武岭蒋氏宗谱>纂修始末》一文,详细记录了沙翁在国民政府工作二十年,前后三年为蒋瑞元介石修撰宗谱的历史。态度和蔼,即无一贬词,也无一赞词,中性运笔,以成可靠的叙述。而这一期间,多与主人公接触……我想,我对此事的叙述到此为妙。我的兴趣在书法史学文化——我进一步想,沙翁是否与我要写的另一位主人公相遇并有交往呢?这个叱咤风云书名早已远播的人谓谁?三原于右任也。
遗憾!没有两位书学巨人交往的任何记录。在沙翁三年为蒋氏修宗谱期间,右老正以七十岁高龄参选副总统,得493票居第四位落选而继续担任监察院院长。以教育部秘书的身份与部长见面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若是平起平坐讨论书学,可能性就不大了。尽管书学这一课题不因为职位高就高,也不因为职位低就低,还是让我们后人得用文章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然而,又非一点信息也没有,沙翁所自述《书学师承交游姓氏》一文,说道“三原于伯循右任,服膺,北碑大字高手”,他是对右老赞誉有加。我们以当时的时间邀请林散之老人,林老正在乡间野老中,安徽省聘顾问而不就,又于芜湖旧货摊购得吕留良虫蛀砚台一方,喜极之余,继之以长诗。沙翁与林老也没有机会切磋书学,各自游荡在未卜的前程之中。
沙翁是个没有政治热情的人——以他的位置,不要说处心积虑往上爬,就是积累的资本,也足以让他步入青云。然而,到了仍就是秘书的身份,二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升迁。他对史学的亲昵,他对文字的不可分割,他对书法的密切,从懂事起就显现出了良好天才。关于天才,以我宽泛的理解,人人都有天才,只是表现方面不同而已。有的人一辈子蹉跎,怀才不遇状;有的人却如鱼得水,干什么什么成,即被冠之以天才。何也?扬长避短是也!发现自己的天才,比生努更为重要。我们常常说业精于勤,这又是何等的误导。即以沙翁论,其于政未必不勤。然而,他在那方面没有天才,所以随遇而安。但是,对书法表现出来的天赋,则是从小就显露出来了。和历史上海瑞、李叔同、欧阳修、欧阳询那些著名的人物一样,沙翁也是早年丧父。我不知道这是否给男孩子以暗示,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努力才可以生存,靠山是没有了。支撑家、家族的人物就是你了,你若想成人,就得自己去干。你若想成为人物,你就得知道自己的天才所在,你知道自己的天才所在之后,就用上那句话了——业精于勤。
沙翁出生在浙江省鄞县沙河村一个中医之家,这鄞县可以遥望舟山群岛,与宁波相近,亦可向西遥望书法圣地——绍兴兰亭。虽为乡间,却不闭塞。尤其与奉化相去不远,可以让用他的人视为乡谊。先考虽然远去,却给他留下了《集王书圣教序》,据先生自己说,临习五、六年,一无进展。为藏拙起见,继承父亲所好,写篆书,小小的年纪便有了名气。因为我喜欢吴昌硕,早就知道他们间的师生关系,我就想马上了解这方面的信息。
吴昌硕的书法,虽被讥评为乱头粗服,但是,缶公字法的笔笔认真不苟且,却是因了长期在石鼓文上下功夫所致。看沙翁的书法则不是,那是一些东涂西抹的东西,他的条幅横披,甚是不认真。你只有认真地阅读,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才明白他如何的运笔,如何结构。如果你想临习,却总是没有效果。其实,他是运用了国画的着墨方法——叠加法。写字讲究不描,用叠加法若是不当的话,有可能产生描字之虞,而沙翁的叠加法,则是不留痕迹的,这就是沙翁的创造。其实,笔画重叠,在任何一种字体都是不可避免,横竖交叉,撇捺交叉,都会使笔墨重叠造成叠加。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重叠,然而,若是不相干的不用重叠的笔画重叠的话,则是叠加了,我想沙翁是故意的。如果没有目睹过沙翁写字,看着他的法书临习的话,那是永远也没有沙翁书法状态的。吴昌硕的门生众多,一看他们的书法,便知师承缶公,而沙孟海则完全不是那个状态。书学史告诉我们,无论是西天取经、东土朝圣,还是南方取火、北方移冰,最终还是要实现自我的中心,那便是张扬个性的艺术理想与艺术理念。那么,这张扬个性的艺术理想或者说艺术理念是如何形成的呢?
书法有法,也有技艺,但绝不是靠法靠技艺就可以称之为书法艺术。称之为书法并不难,难在称之为书法艺术。学谁像谁固然难并且可以成家,更难的则在于学谁不像谁,那才是气象。技艺是不能没有的,书法的法是不能放弃的。如果没有技艺,没有法,则是自由体了。有人在自由体上下了一辈子功夫,终究是连书法的大门也没有进去;相反,还有芸芸众多的书法家,家是可以称之了,却一辈子在技艺、书法的法上下功夫。技艺纯熟、法度也森严,就是格调不高,没有内涵。这样空泛地说下去,等于弯弯绕了。我们回到沙孟海沙翁那里,寻找书法艺术,寻找书法艺术的格调。
“就是除技法之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学,或是史学传纪,或是金石考古……充分了解字体书体原委变迁,博取约守……凡百学问,贵在‘转益多师’……要有大志,常言道‘抗志希古’……”这是1980年6月沙翁在北京治病期间给刘江先生的信。其实,沙翁说了三个问题,即书家要有学问,是学问家——转益多师——抗志希古。如果真的如沙翁所说都做到了,不是大书法家那还能是什么。
青年沙翁是幸运的,缶公亲授其法,目睹缶公这样的一代大家挥毫,这与仅仅读帖临帖还不是一码事,这种幸运又有几人能遇到呢!古人讲名师出高徒,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假如你遇到的是个平庸之辈,只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一些诸如“取法乎上”一类的道理,自己悟性又非那么高,走上歧途积习就难改了。庸师勿授业啊!沙翁评价吴昌硕时说:“赵之谦作篆,不主故常,随时有新意出来;吴先生做篆,也不主故常,也随时有新意出来。可是赵之谦的新意,专以侧媚取势,所以无当大雅;吴先生极力避免这种‘捧心龋齿’的状态,把三代钟鼎文字的体势,杂糅期间,所以比赵之谦高明多了。”
如果我们今人说出这番话来,或许不算什么。历史已经走过了一个阶段,许多书学史上曾经争论不休的问题,比如《兰亭序》的真伪,不用再争论,业已水落石出。须知沙翁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公元1928年,沙翁29岁,作《近三百年的书学》一文。吴昌硕于前一年去世,虽然可以说“作古了”可还算不得古人。而赵之谦的名声随着扬碑抑帖之风炽,捧势正浓。说他的当代人已经超越了前人,没有点胆识是做不到的。我们今天重习此话,你就不得不佩服沙翁的眼光了。
古人讲究诸般学问的才、学、识。我所说的书法不仅仅是技艺的积累与磨砺,即书法是一门学问,这所谓的学问,是看个体的才学识了。然则,才是什么、学是什么、识又是什么?诸般的高下决定着你可以达到的艺术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