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字古来含义颇多,求之于王羲之尺牍用例,一般用为二意∶一是迟晚意;二是期待意。如《奉橘帖》“迟复奉告”、《右军书记》261“迟复后问”等,即为前者之用例,这里的“迟”修饰动词“复”。后者之例尤多,如《十七帖》中的《知足下帖》“迟知问”(“知问”同“音问”,即谓等待对方的来信)、《右军书记》372“比日复何似?善消息(将息、休息之意),迟后问复”、《得示帖》“不欲触雾故也,迟散”、《右军书记》67帖“迟面,以日为岁”、《蜀都帖》“迟此期,真以日为岁” 等用法相同,皆作期盼等待意解。又,陈松长解释《蜀都帖》“迟此期,真以日为岁”之“迟”义,认为在二王帖中应当训作“思”义(陈松长《二王杂帖语词散释》一文。载《古汉语研究》1991年第1期)。然陈说的“思”虽近“期”而不含“待”意,若释以“思”意,似难于确释“迟知问”、“迟散”之“迟”意。
《十七帖》的《瞻近帖》有“云卿当来居此,喜迟不可言,想必果……”句,其中“喜迟不可言”。据清人王弘撰《十七帖述》释此“迟”云“去声,待也。”(《檀几丛书》初集卷十三)从王说则此句译读为“欣喜期待之情难以言表”,意思勉强可通。又曹大民、曹之瞻编著《王羲之十七帖解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释此句大意为“欣喜之情难以言状”,不释“迟”字,只是在注释中解“迟”作“副词,乃”了事(同上)。可见此句中的“迟”字,显然是不好解释的。据敦煌石室所出唐人临《瞻近帖》残本(图1。第三行末字),此“迟”字旁侧有两点,知此原为多余字,被书者(王羲之?)点去,而后之唐人在写临时,旁侧两点亦照原样临入。检张彦远《右军书记》著录《瞻近帖》释文,未去此字;再检传世的宋诸刻帖《瞻近帖》(图2)书迹的“迟”字,旁侧两点已消失不见,是后世遂不复知“迟”原本乃当删之字(周笃文《敦煌卷子中发现得王羲之二帖临本》一文即主张此观点。《文物》1980年第3期)。唐临本不但在时间上早于传世刻帖系统,或许也可能早于晚唐《右军书记》〔注〕,故保存母帖原貌的可能性也较前者为大。有鉴于此,笔者颇疑《瞻近帖》之“迟”为衍字,若此句为“喜不可言”,则顿觉文从字顺矣。
然而问题却没有这么简单。或以《淳化阁帖》卷七所刻《得远嘉兴书帖》亦有“喜迟”用例(“得远嘉兴书计今日必度。喜迟可言……”(图3)为据,证右军确曾用过“喜迟”语。然此帖的可靠性却值得怀疑。清人王澍谓《得远嘉兴书帖》书迹“专谨中时露纵横,与后《荀侯佳帖》同是一手伪作,米(芾)、黄(伯思)诸公皆未之省。盖偶失之。”(《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卷七) 笔者亦赞同伪迹之说,甚至怀疑此帖或许为后人杂集右军尺牍帖语帖字拼凑以成者。观《淳化阁帖》本“喜迟可言”四字,与馆本《瞻近帖》“喜迟不可言”(参见图2)极为相似,疑从后者移花接木而来,唯脱“不”字。而正缘脱此字,拼凑之迹反而昭然,因为“喜迟可言”不合右军尺牍用语习惯。
按,右军尺牍中常见“如何可言?”(意为“不知何以言表?”又如《晋书》王羲之本传所录《与谢万书》中言“可胜言耶”亦属此类)习语,此实即“不可言”(或加程度修饰作“良不可言”、“至不可言”)之同意反问语也。后者常缀于某事、某语之后,作“……不可言”句式,意犹今语“……得没法说”。例如“沉阴重痛不可言”、“忧劳不可言”、“悬心不可言”、“忧卿不可言”、“念汝不可言”,及王献之“思子辈不可言”、“思恋转不可言”等,皆尺牍恒语也,而类似《得远嘉兴书帖》的“喜迟可言”用法,确实罕见。
笔者所论,并非定谳,权作献疑,待问方家,兼示考帖之事,虽一句一字、一点一画,亦难断有若斯者。
〔注〕
周笃文认为敦煌墨本得临写时间应晚于唐张彦远著录《右军书记》时,以敦煌临本《龙保帖》以及《淳化阁帖》、《三希堂法帖》本帖文止于“见”字,后“卿舅可耳,至为简隔也”缺而未临,张著录帖文则不缺,因而断定前者必晚于后者。(前出《敦煌卷子中发现得王羲之二帖临本》一文)按,传世宋刻馆本《龙保帖》亦无缺文,若谓《右军书记》著录后此帖遂残,敦煌墨本、《淳化阁帖》、《三希堂法帖》皆所据此残本因而帖文不全,那么就无法解释宋刻馆本所据何以无缺。笔者不同意周笃文的年代断定。
图1∶敦煌唐人临本《瞻近帖》
图2∶馆本《十七帖》中《瞻近帖》
图3∶《淳化阁帖》中《得远嘉兴书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