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1514)的秋天,江西宁王朱宸濠派遣使者到苏州招募贤才,目的无非是扩充人力,徐图征进。时年二十八岁的谢时臣和四十五岁的唐寅作为吴中名士同时受邀前往南昌。
去后数月,聪颖慧黠的唐寅便察觉到了宁王谋反的政治意图,于是“赤身裸体,露其丑秽,佯装疯癫”,宁王见疯癫的唐寅已失去利用价值,便放走了他。而同去南昌的谢时臣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虽然也识破了宁王的不轨图谋,但为了保住性命,迫不得已在宁王门下苟且多年。
明 谢时臣《仿黄鹤山樵山水图》南京博物院藏
直至正德十四年(1519),谢时臣和同乡章文才趁宁王举兵之乱,仓皇脱身,狼狈还乡。这逃亡的过程几经波折,还险些让谢时臣命丧乱军之中。“谋脱身不得,至中道,乃尽出所赐金帛予守者,驰之,夜分偕跳,宵行乱军中,几死者数矣。裸袒二千里而归……”返抵苏州时,谢时臣已是身无分文,衣不蔽体的悲惨模样。
巧的是,在宸濠之乱中,奉命智擒宁王的功臣竟是曾经与唐寅同考会试的江南梓乡王阳明。在昔日的那场考试中,王阳明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地写出了一篇立意高远的《志士仁人》。不过因为试卷密封姓名,主考官程敏政阅卷后误以为此篇文章出自唐寅之手,还禁不住对同僚称赞唐寅的文采学识。
万万没想到,主考官程敏政对考生唐寅的夸赞很快便引来了坊间的流言蜚语。平日高调张狂,经常举杯自夸“当魁名士”的唐寅早就令其他举子们心生妒忌,于是关于唐寅买通考官,预先得到考题的传言在京城里引起轩然大波,乃至惊动朝野。当朝执政者明孝宗赫然大怒遂下令彻查此事,严肃处理。
明 唐寅《震泽烟树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这场特殊的交集之后,王阳明通过科考如愿走上仕途,唐寅因舞弊案被终身禁考,失意返乡。时隔十五年,壮志难酬的唐寅终于等来了宁王的赏识邀约,可这关于仕途幻想的美丽泡泡却因残酷的政治斗争在飞升到顶点之后再次破灭。
这场叛乱之后,唐寅彻底迷失了自我,沉沦市井,纵情酒色。1524年,命运多舛的他最终在困顿潦倒和病痛中离开了人世。
明 唐寅《桐荫清梦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这一年,谢时臣也已步入了人生的不惑之年。谢时臣出生在殷富之家,字思忠,号樗仙,接受过良好的圣贤教育,“少负奇气”“业儒而丹青”。显然,“思忠”来自谢家父母对儿子人生走向的期许,抑或是谢时臣作为读书人的理想抱负。
然而时运不济,“(谢时臣)尝为学官弟子,举于有司弗成,辄弃去。日:是不足学。”谢时臣缘何放弃科考,如今已不得而知,但不难猜测这股入仕之念在他心中未曾冷却,不然他又怎会和唐寅一样,欣然接受宁王的邀约呢?
只是天意难测,求索漫漫。经历了政治斗争的谢时臣倦了,尤其朋友唐寅在宸濠之乱四年后的溘然长逝,更是成为他心中久久难以抚平的隐痛。
明谢时臣《风雨归村图》(局部)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吴郡多佳山水,城西南数十里,众峰耸峙,环如障列,而岩壑奇秀,泉石清幽,四山遥带,俯瞰具区,灵岩称尤胜焉。”沃饶的吴郡培育了繁盛的经济也滋养了艺术灵感,从古至今皆是。
唐寅生前在游览宜兴张公洞兴起之时,曾陶醉于壶景洞天、藤涯瑶草等自然奇观,随即修书寄给谢时臣,分享自己探访山川名胜的欢愉之情。信中附言“胜地须当急览,归当识作一图”,催促谢时臣也赶紧出来体悟自然,以便二人共同绘图述景。只是这美好的约定在唐寅辞世之后便成了遗憾。
明 谢时臣《虎阜春晴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从弘治到正德年间,追求拙朴平淡趣味的吴门画派声布天下,沈周作为吴门画家的代表秀丽于画坛。毕生服膺于沈周的谢时臣自称“私淑石翁有年”“每见石翁长卷爱其墨汁淋漓”,与吴门画派的文征明、唐寅、文嘉、文彭等人交谊甚笃。
因此在艺术创作中,谢时臣深受吴门文人意趣影响,如《虎丘图》《扶筇访友图》《溪山雨意图》等作品,笔墨苍老劲健,线条厚重质朴,皴笔疏阔粗犷,逸笔草草却彰显雄浑浩荡的气势,近于沈周晚期的“粗沈”风格。彭年曾作诗言及谢时臣的这种特色:“远峰疑着雨,高树若含风,水墨传神妙,樗仙继石翁。”
而谦虚温谨的谢时臣常以自抑的笔调回应着同侪的赞誉:“深愧笔力生涩,远不迨石翁濡染难言之妙,是亦邯郸人学步,并失其故也;抑亦人品不牟,而艺有优劣,不可强而及矣。”
明谢时臣《巫峡云涛图》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谢时臣 能诗、工山水,此亦外兼戴、吴二家派者也”。中年后,谢时臣兼取吴浙,“大幅有气概”“善画有胆气”,自成面貌。不过这“气概”“胆气”指的不仅是谢画气势雄肆纵横,还道出了谢时臣敢于跳出宗派藩篱的大胆尝试。
在传统文人看来,长卷巨嶂是职业画家或市井工匠为了迎合富贾显宦品味,满足市场需求的产物,与文人画家遣兴林泉,聊以自娱的思想背道而驰。“仙则合华原(范宽)之博厚,北苑(董源)之浩瀚,禹玉(夏圭)之纵横沉着,视诸家有别出手眼。”谢时臣虽生活在文人画风盛行的苏洲,敬仰沈周、文征明等吴门大家,但却博学约取,融诸家之长为一炉,名动江南。
明 谢时臣《寒山万木图》(局部)广东省博物馆藏
也正因谢时臣不趋时习,大胆突破画派畦径,所以不仅吸引豪富权贵争相求画,同时也遭到了蔑视和非难。尤其是那些崇尚吴门趣味,为文人画家张目的鉴赏家对于谢时臣的折衷主义和鬻画行为成见颇深,甚至直接批评谢画“笔墨皆浊,俗品也。杭州三司请去作画,酬以重价,此亦逐臭之夫耳。”“仙者,岂是为利邪?”
见好友被乡人所矮,仗义执言的徐渭为其不平道:“吴中画多惜墨,谢老用墨颇侈,其乡讶之,观场而矮者相附和……不知画病不病,不在墨重与轻,在生动与不生动耳。”反驳嘲讽者不懂评赏画作的精要,盲目偏执笔墨浓淡,跟风附和。
面对直言相讥,谢时臣内心当然介怀,特别是在他仕进无望之后,尺缣槠墨就成了他告慰浮生的精神依赖。可即便心有不悦,他也只是回了句“吾未能辟谷轻举于尘埃之表,则亦恶免以此易彼,自濡其身乎?”生于人世间的凡俗很难像传说里的神仙一样不食五谷杂粮,孤介绝尘于天地之间,为王侯贵胄作画也绝非攀求宠利,但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明 谢时臣《虎丘图卷》波士顿美术馆藏
前半生风尘仆仆,志在庙堂。后半生沉淀生命,归隐平凡。从“声名焯然满公卿”的吴中名士“思忠”,到僻居山野,神会自然的“樗仙”,谢时臣游走在喧嚣与寂静之间,将人生所有的际遇视为平顺安常的相逢。
“谢樗仙与衡山伯虎以巨幅纵笔名一时,无以粗豪故不为吴人所重。”有一种说法,谢时臣虽有大量较高质量的作品留传于世,但明清以来的画史甚少提及谢时臣,谢时臣不幸成了美术史上的失踪者。
寰宇更迭,春秋代序。也许,于苍穹寺影,于暮鼓晨钟,于山峦青苔,于尘寰楼阁,于他人的争议贬低,于后世的忽略遗忘,甚至于唐寅至死没能打开的心结…… 种种这些对于最后选择在虚静圆融,淡然释怀中跋涉漫长岁月的谢时臣来说,都只是经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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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谢时臣《暮云诗意图扇页》故宫博物院藏
仕途之门扣不开,诗画才华备受诟病,在那些不能如愿顺意的日子里谢时臣一定怀念过和自己境遇相似却英年早逝的唐寅。可在这众生皆苦的尘世间,自怨自艾,郁郁寡欢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与其庸碌逐尘,百般营求,不如与自己和解,向内求索,将余生附着在山水中,诉诸于笔墨间,跨越时空和生死的阻隔,完成与逝者的相约,升华生命的体验。
舍一分争斗,得一分清闲。守一分淡泊,拥一分宁静。“吴门六十老人谢时臣远游吴楚,登太和、次大别、梯黄鹤、陟匡庐、下扬子江。舟中推蓬取兴,敢与溪山写真。”嘉靖丁未(1547年),谢时臣迎来了自己的耳顺之年,也展开了人生最后一次远游。在这次搜尽奇峰的壮游中,除了观天地自照、思山水悟世,谢时臣还积累了丰富的绘画题材,创作了多卷游屐所及之地的山水佳品,留下了功夺造化的画幅,为后来赢得文人画家的推许奠定了重要基础。
明 谢时臣《仿李成寒林平野文徵明题长歌卷》(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
自跋:寒林平野。六十一翁谢时臣,倣营丘用墨,丁未(1547年)。
嘉靖庚戌(1550年)三月上巳日,文征明在谢时臣《山水册》题跋:“谢君思忠示余所作画册,总十有二幅,杂仿诸名家,种种精到,真合作也。思忠往岁尝客杭州,又尝东游天台、雁宕,南历湖湘,皆天下极盛之处。此画虽其学力所至,要亦得于江山之助也。若余裹足里门,名山胜地未有一迹,虽亦强勉涂抹,不过效昔人陈迹,愧于思忠多矣!”慨叹谢时臣浪迹五湖三江,憩石攀林,得山川神韵,作品高迈雄奇,自愧对林泉丘壑的探索不及谢时臣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