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via Wikimedia Commons.
Jan Davidsz de Heem,Still Life with Ham, Lobster and Fruit, c. 1653.
17世纪,正处黄金时代的荷兰涌现了大量的静物画;从那时起,评论人对静物画的解读也分成了两个独立流派。第一个流派侧重于解读静物画里的基督教符号,这些用色深暗的画作通常强调着生命的短暂(画中普遍包含腐烂的水果、凋谢的花卉,以及缓缓流动的沙漏,这些符号都属于“menento mori”母题,提醒人们记得自己终有一死);第二个流派聚焦于评判画师的技术,近观他们如何在餐宴、花束或虚空派(vanitas)画作中表现不同物件的质感。即便静物画看似缺乏背景叙事,但当人们跳出以上两个流派,不纠结于器物的寓意或画师的华丽技巧,静物画更深层的内涵将逐渐浮出。
通过国际贸易和殖民掠夺,荷兰迅速积累了大量财富,进入黄金时代。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纷纷涌进荷兰的港口:来自地中海的水果,来自新大陆的烟草,来自印度的香料和宝石,来自中国与日本的茶叶、丝绸、瓷器,来自殖民地巴西和圭亚那的蔗糖,来自非洲的奴隶……荷兰官方以及东印度贸易公司等私营机构正在竭力扩张,不顾一切地实现自己的经济目标,殖民活动的持久影响至今依稀可见。
Hendrik Cornelisz Vroom
The Return to Amsterdam of the Second Expedition to the East Indies,1599"Asia > Amsterdam" at Rijksmuseum, Amsterdam
随着国家日益繁盛,荷兰国民愈发关注日常生活的趣味,对教育、商业和物质的追求逐渐上升。这些变化猛烈冲击着艺术市场:在资本主义市场萌芽之时、在世上首个消费社会——荷兰,静物画上升变成独立流派实属情理之中。
自然而然,荷兰人想要颂扬、定格他们刚刚收获的物质财富,17世纪人们的办法是让艺术家把这些珍贵的进口商品在绘画中记录。最开始,静物画的画幅较小,图中之物也多产自本地;后来,画幅越来越大,画面更是奢靡地铺满着异域商品:这个流派的绘画越来越浮夸、也越来越精细,跟荷兰的富足程度呈正比。
Clara Peeters
Still Life with Cheeses, Artichoke, and Cherries,ca. 1625.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17世纪初,荷兰最时兴的静物画是描绘日常早餐食材的“ontbijtjes”(早餐组合)。克莱拉·佩特斯(Clara Peeters)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女性艺术家之一,也是将此类静物组合引入荷兰绘画传统的艺术家。她的作品《奶酪、洋蓟和樱桃静物画》(Still Life with Cheeses, Artichoke, and Cherrie,约1625)笔触精细,意境却朴实无华,画中的农产食品多产自本地。画中食物还具有民族意义——黄油与偌大的车轮奶酪居于画面中心,表现出创作者关于荷兰农业的文化自豪感(继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佣》【Milkmaid,1657—58】之后,被尊为琼浆玉露的牛奶便成了荷兰的标志性特产,无人不知,近乎陈词滥调);与此同时,画作的谦逊基调也反映出了当时普遍的加尔文主义信仰;面包托盘的边缘零星地散落着几颗饼干屑,象征着日常生活。这幅作品非常逼真——每片黄油上的锯齿状刀痕便是很好的例证。如花朵般散开的洋蓟与鲜美的红樱桃在银盘上反射出了影子,从画面的棕色基调中跳跃而出。桌子的边缘躺着一颗吃剩的樱桃,只剩下杆茎和果核,温和地影射着稍瞬即逝的生命——当然,油画本身的作用却是恒久流传,画中描绘的食物永远不会腐烂变质。
Willem Claesz Heda
Banquet Piece with Mince Pie,1635.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
这幅作品完成后十多年,荷兰的商品进口愈发频繁,进口商品逐渐变成荷兰居民触手可及的日常消费品。与此同时,由彼得·克莱兹(Pieter Claesz)与威廉·克拉斯·赫达(Willem Claesz Heda)等人组成的哈勒姆(Haarlem)画师小组将“baketjes”(宴会组合)引入静物画。奢靡的构图反映着国民的富足,颂扬着国家的环球探索(以及征服)。
相较于佩特斯描绘的早餐场景,赫达于1635年创作的绘画《含有果肉馅饼的宴会画》(Banguet Piece with Mince Pie)展示的场面要豪华多了。1620至1640年代荷兰艺术家在描绘静物和风景时乐于使用“单色”风格,画中温暖、幽暗的色彩是当时的典型,金、银、锡从白桌布以及中性色调背景中跳跃而出。这幅油画尺幅巨大,其中的食物和器皿几乎还原了实物的大小;通过垂下桌缘的柠檬皮和看似摇摇欲坠的盘子,艺术家巧妙地观众吸入画面。桌上的食物包括产自地中海的橄榄和柠檬,还有醋汁腌牡蛎以及盐与胡椒等珍贵的调味料。当然,果肉馅饼才是这顿大餐中的明星——这种馅饼佐以来自印度和近东的昂贵香料和葡萄干,是只有在重大节庆才会出现的珍馐。
tWillem Kalf
Still Life with a Chinese bowl, a Nautilus Cup and Fruit,1662. "Asia > Amsterdam" at Rijksmuseum, Amsterdam
这些描绘财富和放纵的静物画中隐藏着时间稍瞬即逝的警告,所有人终究难逃死亡厄运;纵情酒肉的画面里穿插着一个个不和谐的细节:残破的玻璃杯、倒下的酒器,吃剩一半的馅饼、熄灭的蜡烛。桌子上的牡蛎空壳微微反光,传达出道德告诫——牡蛎在当时被视为强效的催情物,今天依然如此。牡蛎空壳旁放着没有动过的面包,居于画作的中央位置,这隐喻着:宴会的宾客只顾享受肉体上的欢愉,对救赎置若罔闻(在基督教传统中,面包象征生命)。
在历史学家诺曼·布列逊(Norman Bryson)于1990年出版的文集《重看被忽略的细节》(Looking at the Overlooked)中,他将描绘此类场景的作品定义为“混乱静物画”:酒杯东倒西歪、盘子堆叠如山、桌布乱作一团。“混乱静物画”隐喻着罪恶与美德、纵欲与克制间的斗争,但图像符号又通常具有多重含义,让画中之意复杂难解。比方说,破碎的玻璃杯有时也是财富的象征,因为,根据一项奇怪的风俗,酒吧的金主贵客时兴在喝完啤酒后把杯子摔碎,随后加付杯子的赔偿金(如果没钱支付这项额外费用,就只能和邋遢的普通客人挤在一块儿喝酒)。
Courtesy of the 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
Johannes Vermeer,Girl Reading a Letter by an Open Window, ca. 1659.
1648年,跟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抗争了80年后,荷兰取得独立,成为一支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力量。独立之后,荷兰的权力分布出现显著变化:在诸如阿姆斯特丹与哈莱姆等高度城市化的地区,支配权不再掌握在贵族阶层或单一君主的手中,由商人、银行家与贸易客组成的上层中产阶级占据了统领地位。
荷兰的商贾阶层如今拥有着更多的可支配收入,这部分钱财被他们用于提升生活水准,其中一项行动便是购入画作装点家宅。荷兰艺术普遍反映出中产精英阶层的喜好和向往,人们对质量高、价格实惠的画作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荷兰的住宅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艺术作品,从印刷画到临摹作品,再到原版画作。”艺术史学者孟提亚斯(John Michael Montias)在1991年的专著《维米尔和他的圈子:一张社会关系网》(Vermeer and His Milieu: A Web of Social History)中写道。在2004年出版的《眼花缭乱:黄金时期的荷兰绘画》(Enchanting the Eye: Dutch Paintings of the Golden Age)一书中,作者克里斯托弗·劳埃德(Christopher Lloyd)估算,在1580至1800年间,约有5000位艺术家出产了1000万幅画作(其中,只有不到1%的作品得以流传至今)。
Courtesy of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Abraham van Beyeren,Still Life with Lobster and Fruit, early 1650s
静物画反复强调着荷兰共和国的富足。在黄金时代的顶峰,威廉·卡尔夫(Willem Kalf)等画家创作了华丽的“pronk”(炫耀)画,其中描绘着中国瓷器、威尼斯玻璃制品,以及各式各样的镀银杯具和托盘。在卡尔夫的作品《中国碗、鹦鹉螺杯和水果静物画》(Still Life with a Chinese bowl, a Nautilus Cup and Fruit,1662)中,丰富的光影、材质和色彩从画面中彰显,正如同期的其他荷兰艺术家,卡尔夫用力刻画着波斯毯、银托盘和中国产青花瓷糖碗,致力于在技术上比打造了这些精美器物的匠人更胜一筹。
这些物件来自世界各处,自豪地影射着影响力遍布全球的荷兰帝国。通过集中展示各类奇异珍宝,看似遥不可及的文化汇集在了同一个画面中,荷兰的全球化活动不可没。画中的明代青花瓷糖碗承载着两层跨文化交际:除了瓷器贸易,还有一层更邪恶的蔗糖贸易。蔗糖影射着荷兰帝国最为野蛮的一个篇章——通过丰富的文字记载便能对南美种植园里奴隶的悲惨生活略知一二;与此同时,瓷质糖碗上的青白花样被代尔夫特的陶匠偷了师,后来成了著名的荷兰产“代尔夫特蓝”陶瓷——由此看来,这种著名的荷兰特产归根究底竟是源自中国。汉学教授卜正民(Timothy Brook) 曾指出,对于维米尔的同时代人来说,让他们观看1657年的《窗前读信的少女》(Girl Reading a Letter at an Open Window),画中的青花瓷碟恐怕比少女更为引人注目,毕竟这碟子在当时实在是太珍贵了。
Willem Kalf,
Still life with Ewer and Basin, fruit, Nautilus Cup and other object, ca. 1600Asia > Amsterdam" at Rijksmuseum, Amsterdam
画中的炫富标配引发了当代观众的一个疑问:是谁,买了什么东西,过程中产生的影响由谁承担?人们被静物画表现出的物质狂热深深吸引,难免分散了对其中殖民历史的关注,但是,只有结合这个历史背景,才能真正看懂静物画。在 2007 年出版的专著《荷兰黄金时期的静物画和贸易》(Still Life and Trade in the Dutch Golden Age)中,作者霍赫斯特拉瑟(Julie Berger Hochstrasser)对这类画作做出了新颖的后殖民批判。在书的开头,她援引了卡尔·马克思(马克思针对荷兰早期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萌芽撰写过众多评论)的话语:“商品的价值是什么?就是凝结于其中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近年,艺术学者及评论人开始从经济和后殖民角度解读静物画,深入批判绘画的背景叙事。
考察17世纪荷兰静物画反映出的种种现象,并非追究遥不可及的历史,这些画作为人们反观当代世界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在全球化和消费文化趋于白热化的今天,静物画中的场景已然重现。当下人们疯狂追随的爆款,到底该如何衡量它们的社会价值,人们又为什么喜欢炫耀这些物件?耐克鞋、iPhone 手机、设计师时装,这些商品全球流通,它们的产地却跟荷兰当年的货源地却别无二致(雇主有时还采取着不当劳动行为)。下回当你在 Instagram 上刷出网红精心摆拍的开箱照片——打开的行李箱里满载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请不要忘记:在看似琐屑的器物背后,可能隐藏着无比复杂的黑暗。
Courtesy of the Sammlung Shack/Bayerische Staatsgemäldesammlungen
Juriaen van Streeck,Still Life with Moor and Porcelain Vessels, ca. 1670–80.
亚伯拉罕·范·贝耶林 (Abraham van Beyeren)在1650年左右完成的《龙虾和水果静物画》(Still Life with Lobster and Fruit)相比世纪初的简朴早餐场景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白桌布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波斯毯;鲱鱼变成了龙虾,本地啤酒也升级成为进口葡萄酒;大银盘中盛满了来自温暖地带的异域瓜果……在珍馐之间,画面右下角还藏着一只怀表——这是提醒观看者生命之短暂的典型象征符号。
1600年代晚期,静物画中拜物主义已登峰造极,文化冷漠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范·施特雷克(Juriaen van Streeck)的《摩尔人与瓷质盛具静物画》(Still Life with Moor and Porcelain Vessels)一画中:大理石桌子上摆开了牡蛎宴,后方站着一个黑奴,身着异域条纹上衣、头戴鲜红色帽饰;黑奴双手捧着一只中国碗,里面装满了柠檬和橙子;人物的出现似竟然没有打破静物画惯常的范式。在当代观众眼中,作品的恐怖之处在于奴隶竟然被当成了炫耀财富的物件,跟画中龙虾或珠宝的作用别无二致——这个摩尔人仿佛也是装在银盘子呈里上的一件进贡。在这个时期,在静物画里安插进黑人奴隶其实相当普遍。有时,画作委托人甚至根本没雇佣奴隶,而是让画师额外添加这一角色只是为了丰富画面的质感、增进奢华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