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1921—2007)
从连环画到中国画,从花鸟到人物,鹿与少女、女孩与长者的形象几乎成了程十发先生独有的代表样式。然而,对于他的艺术风格的形成,很多人并不清楚。2019年是上海程十发艺术馆开馆十周年。4月10日,“云霞出海曙——程十发书画作品特展”将在程十发艺术馆开幕。此次展览将集中展示程十发自20世纪50年代至其晚年约半个世纪中所创作的重要书画作品,涵盖人物、山水、花鸟与书法等。
画家汤哲明曾数次拜访晚年的程十发先生,再加之与程十发之子、程十发书画藏家等的交流与探讨,对程十发先生这一时期的书画风格的嬗变做了一次比较系统的梳理。“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节选其《程十发艺术流变》一文刊发。
程十发,名潼,斋名曾用“步鲸楼”、“不教一日闲过斋”,后称“三釜书屋”、“修竹远山楼”。1938年,程十发以弱冠之龄进入刘海粟治下的上海美专,开始正式学习绘画。受业于吴昌硕弟子王个簃、李瑞清之侄书家李健、以及新安派山水名家汪声远。业师李健以“一程十发”为其易名作程十发……从这些授业恩师,即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程十发书画的承传。再者,程十发夫人张金(金奇)乃王个簃亲炙弟子,故发老画,特别是他在1970年代后所作,亦深受吴昌硕影响。王个簃后任画院副院长,对程十发亦提携有加。发老迁升中国画院院长,王个簃宜称推手。
程十发受业于刘海粟治下的上海美专。这所学校的特色,首先在国画吴昌硕传派影响甚大,刘海粟本人即是吴昌硕的学生,潘天寿、王个簃等一大批吴门弟子,都是从这里起步。第二,上海美专乃是西方现代绘画在中国的发源地,校长刘海粟本人不但是后期印象主义的拥趸,更是在中国不遗余力推广后期印象主义绘画和与石涛为首的写意画风相融合的中西合璧派新风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这就决定了基于写意画传统走中西合璧道路,博采众长、求变求新的观念,自青年时代起就深深铭刻在了程十发的内心。
程十发与刘海粟
程十发画风的嬗变
1950—60年代中期:大时代的绘画格局与个人画风形成
程十发的绘画风格十分独特鲜明,既源于他的师承,更缘于他智慧、幽默,善于变通的个性。
程十发的绘画风格形成得非常早,大时代特有的几大机缘促成了他画风的形成。
如前所述,原本立志于山水画的程十发,遇到了天翻地覆的变迁。大时代的到来,令这个原本究心于传统笔墨的学子,转向了人物画创作。这并非程十发个人,而是当时一大批原本依托于市场生存的画家的共同选择,原因说白了也很简单,为了生存。
在人物画领域,艺术服务于政治的局面决定了“政治挂了帅,笔墨就不同”,在培养新一代画家为己任的美术学院里,因此出现了素描加笔墨的人物画的新方向;而在与旧时代有承传关系的社会上,则推广着“服务于大众”的普及艺术,连环画因之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迅速形成了以素描加笔墨的新人物画主导美协、美展等官方机构、活动,而以传统国画白描为基础的连环画普及、风行社会的局面。
程十发作画时的场景
文艺服务于大众,严格说是服务于政治,令1949年前上海繁荣的艺术市场瞬间消失。除北京、上海包括南京在政府指导下较早成立了国画院,大量原本依靠市场而未得进入画院,或者说还未进入画院的成名画家,不少改了行,而以从事连环画为生。事实上,这已是当时一种难得的继续从事绘画的机会。像陆俨少、程十发这样原来从事山水的画家,纷纷在此阶段改行成了连环画家。
1949年的程十发,放弃了以往开个展、成名成家的画家梦,进入华东美术出版社专事连环画创作。用当时的话来说,是成了一名普通的艺术工作者。
生性低调的程十发,从未因此放弃他在绘画上的理想或者说野心。自转人物画后,他积极师学古画传统,曾从曾鲸的写真中学习古法,额其室云“步鲸楼”;而为了解决人物画的造型问题,他重拾美术学院基础,痛下功夫学习西画,额其室云“不教一日闲过之斋”……
程十发编绘的连环画《画皮》
程十发绘制的连环画《孔乙己》
如果将程十发1950年代的主题人物画创作,与同时期陆俨少、应野平等所作人物画进行比较,可以发现,这些原本画山水的画家改行所画的人物画,有着非常明显的相似性。
山水画家改画其他画种如花鸟画,借陆俨少的话说就是“有五千兵”只须“用三千兵”。这句可能令不接触国画山水的普通画家费解的话,内涵颇为深刻,其实质是针对笔墨表现力所发的内行话。
1960年代中后期—1990年初 :从完善到老辣的三十载盛期
人物画乃程十发艺术的代表,亦其主要成就所在。需要说明的是,程十发的花鸟画成就绝不下于人物。因受时代局限相对较小,所画特显气清格高。贯穿了中西合璧理念的山水画,则全然是程十发求变求新的彩墨试验田,重破化濡染、彩墨氤氲,在最大程度上弃用了传统的皴法,成为一种饶有趣味的别格。
程十发《苏东坡》
程十发的艺术源于他的师承,吴昌硕一系大写意乃其渊薮。追求大写意的偶发的不可复制性、超以象外的灵性,则是程十发在笔墨表现一途的终极梦想。
程十发正是在基于这一理念,应时代的要求而广泛吸收西画,面向少数民族造型,吸收民间艺术,借人物画首先形成了个人风格。不但以此反哺自己的连环画创作,更以此反哺自己的花鸟、山水画,最终形成了人、山、花并为并皆自成一格,面目独特强烈、内涵丰富多彩的“程家样”。
进入1970年代,随着创作氛围的逐渐宽松,程十发的创作亦随之步入高潮。
《程十发人物册》之一
程十发创作的盛期甚长,前后约三十余年,其间又可分作两个阶段:每一个阶段约为1970年代,所作以秀逸灵动见长,人、山、花各科皆臻纯熟;整个1980年代,风格则愈趋于老辣简逸,是为其鼎盛期。
现以程氏人物画与花鸟、山水分作两部,分述如下。
A 人物画走向纯熟并趋升华
进入1970年代,程十发在笔墨日趋精炼的同时,构图越来越向明清文人画的平正与奇险相生的大开大合靠拢,也越来越远离主题创作、连环画的场景式、故事化构图。从中明显可以感受到他受八大山人、吴昌硕等奇崛章法的影响,向着文人画的审美传统回归,一些专门化、类型化、程式化的题材也随之独立出来。成熟意义上的“程家样”,呼之欲出。
此刻程十发的人物画,题材主要涉及两类,少女与老人。这其实也是传统仕女画与高士图的变体。
程十发 《事事如意图》
程十发笔下女性形象追求圆润,体现了表现工农兵的时代趣味。他因此也借用极具乡土气息的无锡阿福造型,作为女性的开相,配合着逐步回归传统的章法构图,形成自己仕女画新风。高士画构图则多参考陈老莲并任伯年、扬州八怪等……笔墨上乞灵于版画包括剪纸的黑白关系,燥润互用,纵意为之。这些手法虽然早在1960年代业已形成,但至1970年代得到了进一步概括与强化。此际,程十发开始义无反顾且步履坚实地迈向少时已扎根于心中的那个写意梦想。
程十发作画,往往以逸笔色墨纵情刷掠物象大形,再根据形体精准扼要地勾写、勾皴人物形象。与陆俨少一样,程十发也追求用笔的“杀”,不但为求酣畅,更为追求偶然的笔墨效果。
在生宣上大胆落笔,任纸张吸走水分而自然晕化,随即利用干笔枯笔,甚至大量借助枯笔形成散锋,形成丰富而难以名状的笔触,既表现了对象细腻而难于言传的微妙质感,由初时的莫名其妙而至最终的玄妙无方,形成丰富的笔墨效果。这种效果,画家在落笔之初其实是无从确定的,追求的就是出旁人意料,更出自己预料。这是一种纯任天然的偶发性和妙手偶得、妙合自然的玄妙天然境界,亦发老笔墨最为诱人之处。
1970年代的程十发,已进入其人物画创作的盛期,所作灵动秀逸,用笔劲爽潇洒,至1980年代达到了纯熟完美的境地,1980年代中后期愈发趋于苍茫老辣,妙趣横生,在笔墨上进入了一个升华期。
程十发《春睡山房》
1940年代程十发在自己临摹的元代作品前留影
由是观之,程十发是继徐悲鸿、蒋兆和以还,新人物画坛耸起的一座别样高峰。他非但出色地完成了人物画表现现实题材的时代课题,而且在新人物画、新中国画一途真正做到了令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更以他最为钟情于文人画笔墨,超越他的前辈如梁楷,将写实人物画再度推向超逸的写意之境。
程十发并非不善大题材创作,相反他在1950—60年代创作过大量大型题材的创作。然而他真正的兴趣或者说梦想,是致力于令传统笔墨在古今中外不同的艺术形式滋养下开出新花。这是一个更具民族性,更契合于传统中国画按照自身逻辑发展的课题。故而在继承并发扬民族传统艺术上,相比更钟情于大场景创作的黄胄来,程十发显然更胜得一筹。
惟有跨入自由表现之境,实现真正的符号化,形成新的程式,方能传之后世,才当得起“某家样”一说。从这一角度而言,“程家样”显然也名至实归。
“程家样”是近代中国画史的大写意传统纵向发展的结果,亦是中西绘画在近现代横向碰撞的成果;是水墨人物画由上古的写意而至近代的写实,最终在写实基础上回归写意的产物,是水墨人物画千年之变的结晶。若非以毕生心力投射于笔墨写意这个少年时的梦想,又何来此卓然不群的“程家样”?
发老“进祖庙”之说,虽夫子自道,也是那个国运艰危时代,杰出的中国画家交出的一份完满答卷,更为后人擘画了这个古老民族的文化历劫不死,负重前行,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一番心驰神往的景象。
(本文节选《程十发艺术论纲》)
1955年,画家程十发在自家画室里创作
值得一提的是1981—82年作《补兖图》,这是程十发风格完全成熟后难得的满构图作品,笔墨章法皆极其完美。需要说明的是,此画类于创作,自题“辛酉起稿,壬戌画成”,并不同于他此时绝大多数写意作品的一挥而就。
真正的写意,追求是一气呵成,这就是何以程十发类似《补兖图》这样创稿的作品,在其全盛期并不常见的原因。
写意需要程式化作为前提。过于程式化,固然会走向千人一面的无聊单调,但无有对程式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的纯熟把握,同样也难以做到一气呵成。这就是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讲究生熟相生、熟里透生所特有的美学上的辩证关系。程十发的写意,是其画技日臻熟练的结晶,是他在潜意识里深受吴昌硕笔墨影响的成果。进入鼎盛期的1980年代,程十发愈画愈简、愈画愈单纯,愈来愈追求笔墨的表现。他遗形取意,用简练的笔墨稍稍点簇人物形容,躯体服饰则以“妄为”而求偶发的笔墨任意挥洒,更借大开大合的章法将画面分割到简之又简,使之走向极端单纯的境地……
程十发虽未走上笔墨金石化的道路,但却在潜意识里同样深受吴昌硕金石用笔的影响。随着人画俱老之境的来临,程十发落笔自也愈趋简括老辣加圆厚,兼之他极善于利用飞白,更突显了笔墨的这种苍厚意蕴。1980年代中后期,程十发的笔墨进入了庖丁解牛式的化境,线条松毛生辣,少少许胜多多许;言简意赅,在越趋简约的画面与笔墨中彰显了丰富而难以言传的意韵。
《程十发人物册》之一
《程十发人物册》之一
值得一说的是,程十发原本为人物画配景所作的动物禽鱼题材。至程十发风格日益成熟的1979—80年代,这些往日的配角,也逐渐独立为专门题材,而集中于鹿、羊、鸡与鱼等专题。
动物画的专门化,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的一大变化,根本上源于市俗化、商品化、平民化的社会变迁,促使中国画从孤芳自赏的文人梅兰竹菊题材里跳将出来,形成表现对象全面丰富的新格局。
近代擅于此道者如张善子画虎、熊松泉画狮、赵叔孺画马、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建国后,很多是由画人物配景转化而来,如吴作人画骆驼、黄胄的驴……以及程十发的鹿、羊、鸡和鱼。
程十发的这类动物禽鱼,与其画人物实际是同一理趣。即在谙熟于动物形体变化的前提下充分发挥笔墨燥润粗细的变化,佐以中侧锋并用的笔法和色墨混用的灰色调,捕捉偶发的笔墨效果。故而这些动物禽鱼专题的发展与其画人物风的嬗变,其实也完全同步。
其中鹿与羊这两种动物最受程十发的钟爱,他每以夸张纵逸的线条墨块横涂竖抹,快意劲爽而不逾矩,最具“程家样”本色。画鸡包括游鱼则最显其笔墨表现力,他吸收剪纸技法与版画木刻技巧,形成“杀”感十足的笔道,酣畅淋漓,充分彰显了自己幽默智慧、不受羁绊、锐意求变的本性。
基于此,程十发在其全盛期创作出了大量形象个人面目强烈的杰作,形成了日益专门的母题,如《屈原》、《钟馗》、《少女与羊》、《少女与鹿》等等。佳作频出而出人意表,诚可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程家样”亦由此日益臻于完美。
程十发《少年与鹿》
B 花鸟、山水画的重组与爆发
前已述及,程十发受吴昌硕彩墨大写意传派影响至深,在人物画完成了中西合璧的试验后,他开始将此领域的成果移植向花鸟画与山水画,而以大写意的观念统领全局。需要说明的是,程十发画的花鸟画,也从其收藏中汲取养分,如其画特别是双勾梅花等,就显然受到过陈老莲的影响。
程十发的花鸟画在笔者看来,是堪与其人物相提并论的领域,笔墨成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1970年代前是由人物画主导、主题创作的时代,程十发专注于人物画,是时作山水花鸟,或为配景,或为遣兴。进入1980年代随着政治氛围的日渐宽松,花鸟、山水,也日渐成为他绘画中重要而专门的品种。
如前所述,程十发是将其人物画中追求彩墨粗细燥润的对比与色墨浑融的“高级灰”,反哺花鸟鱼虫,创出他独有的花鸟画新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