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人是必须要天天吃饭的。因而,饭局就成了人们交际和应酬的重要手段。在中国古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饭局太多了,如楚汉的鸿门宴,三国时期的青梅煮酒论英雄、江东群英会,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饭局决定了时局,觥筹交错间刀光剑影、危机四伏,人与人之间的较量,让一顿饭变得惊心动魂。
到了文艺圈,饭局就换了格调,变成了雅集。雅集是中国文化艺术史上最独特的景观。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历来就有“以文会友”的传统,“或十日一会,或月一寻盟”。文人墨客们聚在一起,诗酒唱和、丹青品评、激扬文字、畅叙幽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惬意、放松,极尽风雅之能事。文人雅集作为古代文士的一种文化情结和艺术状态,带有很强的游艺功能和娱乐性质,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实可谓无组织之组织,盖无所谓门户之章程,而以道义相契结”。本着以文会友、切磋艺道、愉悦性灵的目的,文人们聚在一起游山玩水、诗酒唱和、书画遣兴、品鉴文艺,演绎出一个个流传后世的文坛佳话,产生了大量名垂千古的文艺佳作。“建安七子”的邺下雅集、石崇的金谷园雅集、令王勃一夜成名的滕王阁雅集、白居易的香山雅集、王昌龄的琉璃堂雅集、顾瑛的玉山雅集……此类文化人的饭局在历史上数不胜数。但是,从书画艺术史的角度来说,最具影响力的饭局有两个:一个是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在会稽山阴举办的兰亭修禊雅集,一个是发生在北宋元祐二年(1087)的西园雅集。兰亭修禊雅集之所以出名是因为王羲之的字,而西园雅集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李公麟的画和米芾的题记。除此而外,由此带来的后世画家不遗余力的描绘,更是让这两次雅集成为中国绘画的重要创作母题。以此为题材创作的大量作品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共同构筑出中国绘画史上一道绵延不绝的亮丽风景线。
“修禊”是中国的传统风俗。每年在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始固定为三月三日),人们相偕到水边嬉戏游玩,招魂续魄,秉兰草以驱除不祥。后来,这一风俗慢慢被演化成士人们开春出游、踏青除邪的“修祓禊之礼”。兰亭修禊就是发生在上巳节的一个雅集。兰亭修禊的召集人是东晋名士、大书法家王羲之。三月三日这一天,王羲之与名士谢安、孙绰等42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水边做曲水流觞之戏。游戏本身充满了文趣,客人被安排在蜿蜒曲折的溪水两旁席地而坐,书童和仕女将斟上一半酒的觞,用捞兜轻轻放入蜿蜒的溪流当中,任其顺流而下。觞停在哪位客人面前,书童和仕女就用捞兜轻轻将觞捞起,送到客人手中。客人必须痛快地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赋诗一首助兴。若客人才思不敏,不能马上即席赋诗的话,那他就要被罚酒三斗。就这样,大家边喝酒边作诗,妙趣无穷。这次兰亭集会的42人中,有11个人各作诗两首,15个人各作诗一首,16个人因没有作出诗而被罚了酒,总共成诗37首,汇集成册,称之为《兰亭集》。
大家推荐主人王羲之为之作序,孙绰作后序。王羲之感慨万端,趁着酒兴,欣然命笔,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信手挥洒,一气呵成《兰亭集序》。
《兰亭集序》全文28行,共324字,通篇行文流畅,文采灿烂;书法更是遒媚劲健,气势飘逸,字字精妙,神采飞扬。其用笔以中锋为主,间有侧锋,笔画之间的萦带纤细轻盈,或笔断而意连,或提按顿挫、绵延自然,整体布局天机错落、潇洒流利、优美动人,犹如舞蹈一般美妙,被历代书界奉为极品。宋代书法大家米芾称其为“中国行书第一帖”,后世推其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反映了王羲之与参与集会的东晋名流的精神追求:他们将目光投于山水,在宴游中体悟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自然山水中,在“玄”的精神追求中体悟人生的真谛,获得精神的永恒。与《兰亭集序》被后人追捧一样,兰亭雅集也成为后世文人、书家追摹的经典。从南北朝开始,历代都有文人、书家相聚兰亭举办雅集活动。兰亭雅集传承有绪、绵延不绝,形成中国传统文化一道独特的景观。这个著名的饭局,也成为中国美术史上最经典的绘画题材之一,被后世历代画家反复描绘。据称,在宋徽宗的内府中就藏有五代荆浩、关仝绘制的《山阴宴兰亭图》。此后,宋代李公麟,元代钱选,明代文徵明、唐寅、仇英,以及清代董邦达等人都曾创作过《兰亭雅集图》《兰亭修禊图》。
西园雅集的发生地是在北宋驸马都尉王诜的宅邸,与会者是当时文艺圈最著名的16位文人高士,包括苏轼兄弟、黄庭坚、李公麟、米芾、蔡肇、秦少游等。该雅集虽然没有兰亭饭局的人多,但都是超级“大腕儿”,囊括了当时最著名的书法家、画家、文学家,核心人物自然是文坛盟主苏东坡,参与者的身份大部分都是元祐党人。饭局是在王诜的私家园林里举办的,这与东晋兰亭雅集临觞赋诗那种开放性的恣意纵情山水有很大的不同,活动方式是封闭性的。文人士大夫的身份使他们不可能如东晋隐士们那样尽享畅游山水之乐,而是更注重于对自身内敛、平静精神的皈依。
虽然同样是在追求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参加西园饭局的文人墨客们所关注的却是如何在复杂的新、旧党派斗争中,让心灵暂时忘却尘世的喧嚣而获得些许愉悦。他们远离官场、远离世俗,在流水潺潺、青烟袅袅、草木馨香的自然环境中,与心灵相契的友人弹阮、挥毫、题诗、作画、谈禅论道,排遣内心的苦闷。
王诜请李公麟乘兴挥毫,创作了一幅令后世叹为观止的白描手卷《西园雅集图》。李公麟被誉为“宋画中第一人”,写实功力了得。在纵26.5、横406厘米的手卷中,王诜、苏轼、苏辙、黄鲁直、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晁补之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等主友16人,在苍松、古桧、碧梧、修竹掩映下,在小桥流水曲折潺湲的园林中,或挥毫泼墨吟诗赋词、或抚琴唱和谈宫论商、或打坐问禅辩经盘道,每个人的情态在李公麟笔下都栩栩如生。人物衣纹、花石草木,用笔细致精到,线条节奏劲健爽利,整个画面潇洒隽逸,令人拍案叫绝。米芾为此图所作《西园雅集图记》云:“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
这种超然物外、高远旷达的人生境界,成为中国文人的一个理想典范,被后世顶礼膜拜。同样,这个饭局也成为中国画的一个经典母题,李公麟本人就前后画过两幅《西园雅集图》。南宋的马远、刘松年、僧梵隆、马和之、赵伯驹,元代的赵孟頫、钱舜举,明代的戴进、商喜、仇英、唐寅、尤求、陈洪绶、程仲坚,清代的丁观鹏、石涛、徐扬,直至现代的傅抱石、张大千等人都曾以此为题作画。《西园雅集图》成了人物画的一个常见画题,记录在册的此类作品有近九十幅之多。尤其是在明清时期,“西园雅集”的场景还出现在笔筒、挂屏等工艺品上,可见其流传之广。
无论“兰亭修禊”还是“西园雅集”,它们以清淡高旷之乐、雅致脱俗之风和超然于物外的情怀,给喧嚣流离中的躁动心灵以宁静的安顿,其所代表的超脱自由和执着探索内心理想的精神,是当今世人浮华的精神状态和空虚的内心世界所无法企及与缺失的,这也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依然为它们仰之弥高的重要原因。而今,艺术与商业的结合越来越密切。在拜金主义观念的主导下,一些人的思想和行为与文人的雅致追求渐行渐远,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功利主义大行其道,把本该具有精神高度的文化活动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有些人甚至借雅集之名行炒作出名之实,把本来高雅的文化活动变成一幕幕低劣粗俗的炒作闹剧,不能不令人慨叹。当然,兰亭已远,西园不再,魏晋名士风流和两宋文人风骨早就荡然无存。时代发展到今天,这或许是历史的必然吧。很多人乐此不疲地奔波于各种以雅集为名的饭局之间,美其名曰“混圈子”,希望可以找到提高和发展的机会。岂不知,最后往往是在无谓的庸俗社交中迷失了自己,荒废了艺术。我想,一个真正清醒的当代艺术家,还是应该离这类庸俗炒作的饭局远点、离艺术近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