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 《竹院品古图》
收藏故事4P
古徽州黄花梨故事之二:
沦落风尘的条案
文/陈一清 编辑/程香
这么文气的条案,当年一定是某个名士的书斋长物。作为明代文人优游林下营造书斋文化极致的器物,主人的珍惜之情可想而知。一旦落入风尘,几百年却与瓦砾庖灶为伍,甚至沦落到剁猪菜的境地,情何以堪!
屈指算来,翘头案收来已经十个年头了。
那时我从东至才来池州不久,祥进也从下面的青阳县调来市里工作。我跟祥进都是“五一干部”,周五回家,周一到市里上班。缘于共同的爱好,晚上多一同出去会会藏友,倒也自在得很。
遇到青阳出差,祥进就顺道回家,有意让我到西梅园住宿。西梅园小老板也喜欢古玩,用收来的老房子构件,将酒店装得古色古香的。小老板收藏徽州木雕是我见过档次颇高的一位,一看便知是个有自己收藏标准的藏家。记得有一件三米多长三开光的戏剧故事穿枋,画面壮阔,人物神采奕奕,刀工古拙有味,精极了。小老板听我对其收藏的评述,高兴得不得了,说等他忙完了,晚上邀我一道出去逛逛。
去的是城郊的一院农家,二层小楼,东西多,杂七杂八的都有。主人看上去一只眼睛不大好使,却透着农村人不多见的小精明。小老板跟他谈木雕,我装着不大懂行的样子,东看看西看看。回来的路上小老板问我可看中了什么,我轻描淡写的冒了一句:有件木头案子好像不错。
回来后我跟祥进讲了城郊那家,说熟悉,是瞎子老刘家。做古玩生意在青阳虽算不得太早,但也有些年头了。三个月后再去青阳时,就让祥进先联系下,晚上过去看看。
老刘刚从乡下收来一副雕花的床面子,工极好,那上面的人物走兽活灵活现。一只小鹿匍匐在长有灵芝的岩石上,见我们来了,似要从地上爬起来一样。祥进也很喜欢,我就劝他干脆收了,双方很快就谈妥了。
案子还在,上上下下塞满了东西,厚厚的尘垢根本看不清木质。老刘见我要看案子,立马来了精神,说某某老首长看过,说是黄花梨的。我仔细地翻看了一下,一点擦试的痕迹都没有,知道老刘在瞎扑(忽悠)我。于是便反过来扑他一下:“什么黄花梨的,就一破案子,我估计你连黄花梨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要真是黄花梨的,你一屋子的货也抵不上这么一件,人家早弄走了。我不过见这案子还不俗,买回去放书房摆摆东西倒挺合适的。”想不到老刘反被我咋乎得一时没了话。我示意老刘拿块湿擦布来,一擦,心里有底。再问,家里可有核桃肉?还真有。遂将老刘支开,试着几处一擦,强光一照,狸斑睛光外泻,顿时血冲脑门。心想,不能再擦了,再擦就露了。
于是趁老刘还没回过神来,便问价。一万三。老刘见我不吱声,忙改口,一万一。我没应,又改九千。我心里那个乐呀,好,老刘自己降价。我说,初次交道你就说个实价吧。七千。好价格。我说晚上没带钞,明天和祥进一道提货。
作者藏 黄花梨 刀牙板翘头案
第二天是吃过午饭过去的,象征性的还了个价付了款就将案子抬到楼下院子里。记得那天也是这个季节,梅雨不断,乍阴乍阳的,院子的地面很潮湿。才转背一会儿,水渍就从案子的脚部爬了半尺多高。我心里说,老的就是老了,不经意间就向你诉说着百年沧桑。一般古家具的脚部因长期接触地面,多受潮松朽,很容易出现虹吸现象的。后来修复工匠多用铜活包裹,以加固防潮。
趁着老刘给祥进木雕床面包装的空子,于是便问起了案子的来历。也许是交易的高兴,老刘就神吹了起来。说案子在他家搁七、八年了,是一个歙县的老几,电话里说收到一件木头案子,问要不要。我说你送来吧。那位老几租了一辆三轮,叮叮咣咣的送过来了。我一看是一破案子,三百元就打发他走了。老刘话里多少透着对自己这笔生意的得意,或许他根本想不到他的话正好呼应了我的识见。
明末清初 黄花梨独板大翘头案(图片提供:中国嘉德)
青阳与古徽州接壤,属于徽州的毗邻地区。从青阳经太平有一条通道可达古徽州的腹地歙县。在我看来,这样的案子也只有徽歙一带才有。明清之际,徽商发达,特别是盐商富可敌国,亦商亦儒,附庸风雅,辉煌几百年,对文化的需求也绝非历史上其他商帮所能企及。古徽州不仅产生了以倪黄为宗、格调超逸的新安画派,也出现了不少书画必宋元的收藏大家。据《歙事闲谭》载,即使到了乾嘉之后,还认为扬州八家的画只配糊壁。财力之雄,藏格之高,可见一斑。徽商繁盛的时间和空间,正好与黄花梨家具制作的黄金期高度一致。儒为内衣的徽商,高标的目光,加之来往于苏扬一带,将黄花梨家具携归故里也就顺理成章了。据《故园徽州》的网友说,近几年古徽州仍时有黄花梨大件被错卖出去的传闻。
翘头
回来后祥进就把我的古家具书籍搜去看,没几天冷不丁的对我说:你那条案只会是黄花梨的。还说十多年前青阳就出过一个传奇的故事:一位老几不知从哪花三百元收来件条案,不认得。就跟街上古玩做得早的老袁白乎:我收了个案子,不知什么木头的,像大板凳,又比板凳高些。放在家里又派不上么用场,不高不矮,剁猪菜倒是正好。老袁过去一看,好像在书上见过。就咋乎:剁么猪菜,卖给我算了。那老几见老袁想要,说要八百。八百就八百,老袁钱一刷,扛起案子就走。后听人传,案子卖给了苏州人,老袁给了中间人就是五万。捡了横财的老袁在街上圈了地,盖起了三层小楼,生意也越做越大。以我的猜测,应是一件黄花梨的平头案。
说我这件案子破,是因为横头的牙板失落了一块,侧牙板也出现断裂,被古人用糯米浆粘接过。按马未都先生古家具允许20%的修复标准论,其实并不破,稍加修复即是完器。基于书房陈设的需要,又想保留包浆的原生态,我只将案面用清水进行了清洗。不想这一洗,让我叹惋不已。案芯独板无比华丽,黄花梨特有的大花纹如波涛起伏,美轮美奂;心材鬼脸攅聚,如仙灵古画。我跟人开玩笑:人家把个鬼脸神化得不得了,我这可是鬼脸开会呀。叹惋的是,好好的一块独板,却不知何时被俗人钉了九个窟窿眼,破相了,气呀!
条案长162宽45高82公分。准确的名称应该是黄花梨刀牙板翘头案,是明式家具的经典样式,可上溯到宋代。一般用于置放三代鼎彝、宋元窑器、珍玩赏石,亦可展玩古书名帖、名家手卷、横陈名琴等。属书房家具系列,制作上也有别于厅堂家具,更为讲究。
远远观之,案腿向下似有似无的一丝微揸,加强了器物的稳定感。案面与腿部比例恰到好处,不飘不蛮,浑然一体。线条柔和,肉巴巴的,透着明代器物特有的亲切感。难以言状的还是那两端的翘头,妙不可言,见者无不称道,使条案翼然灵动,明韵盎然。
经人介绍,我曾将此案高清细图发给远在京城的老乡高良胜师傅看。良胜师傅在高牌甸做古家具修复多年,曾夺得古家具制作大赛第一名,当年因此做客央视,成为梓里小县的骄傲。良胜师傅来电话只问了一个问题:案腿可是360°的?我说是标圆的,他说那就是明代的。此案一直想托高师傅修复,却一直未能成行。
我有时在想,不过天人终是天人,虽尘垢满面,得遇识者,依然能唤回内在的丰韵。我时常对下辈人讲,不要说读书没用。用世俗实用的观点看待读书,本身就是谬误。诗书的浸润,天长日久就会让人一望而知高下。人的气质修养是用金钱买不来的。就像这破案子,虽为尘垢蒙蔽,依然透着高华的韵致,为识者所重。
(二〇一五年六月于雨犁书屋)
来源:《古典工艺家具》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