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鎏金小熊
听说那件小熊是他的最爱,两英寸多高,青铜鎏金,西汉的古物,几十年来常置案头,朝夕相对。今年3月,纽约佳士得“锦瑟年华”专场一连五天拍卖大 藏家安思远(Robert H.Ellsworth)先生身后遗珍,青铜鎏金小熊是全场第一号拍品,估价二十万美元,场上竞争好几十轮,喊到两百四十万美元才落槌定音。这一槌惊住了 场内场外买家看客,也惊醒了寰宇之内多少冬眠懒起的金铜古熊。开古董店的小王说,那天之后至少有二三十样古熊照片传到他手里,等他相亲,要他还价,可惜工 艺、品相、神态都比拍出天价的那件差得太远,价钱再便宜他也不想要,“经营古董难免跟风,但跟得太紧倒像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自己说服自己都难,又哪能 说服得了客人”?小王是青铜古物的行家,宝号“铄斋”,“铄”字里藏了“乐金”的意思,我请谭然帮他写的店招。
青铜古器别名“吉金”,大概是地下埋过几千年,世人忌讳阴气重,借个“吉”字,兴许可以驱邪避凶。细想一遍,晚清民国那几位青铜收藏大家,到最 后真能逢凶化吉、福荫身后的实在太难得。苏州人潘祖荫是咸丰二年的探花,光绪朝做过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鼎盛时家藏吉金古物五百多件,大克鼎、大盂鼎都 是潘家攀古楼的私藏。不过旁人都说这两件上古大鼎太重太邪,压住了潘家的嗣脉。潘祖荫一生无后,早年过嗣的两个侄儿也都先后夭折,嗣子不成,无奈间嗣入潘 承镜为孙,兼祧自家和弟弟潘祖年家的两房香火。好不容易熬到二十岁上娶了丁家小姐,原指望从此香火沿袭,没想到娶亲未满三月,潘承镜也急病亡故了!另一位 大藏家端方的结局更不堪,端方号匋斋,满洲正白旗人,宣统即位时做过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所藏青铜重器与潘祖荫不相上下。宣统辛亥九月,革命如箭在弦,清 廷命端方署理四川总督,率领新军入川控制局势,不想半途新军哗变,端方大人身首异处!其实家丁不旺也好,刀光剑影也罢,说穿了无非是古灵欺人,明知不该留 的千万莫强留,烧香拜神,送出家门,转眼清静。嫁给潘承镜的那位丁家小姐后来改姓了潘,就是潘达于。1937年日本人攻进苏州城前,潘达于将家藏两件宝鼎 重器装入木箱,深埋于花园地底。挨过抗战又挨过内战,1951年潘达于终于捐出宝鼎,“窃念盂克二大鼎为具有全国性之重要文物,亟宜贮藏得所,克保永久, 诚愿将两大鼎呈献大部,并请拨交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筹备之博物馆珍藏展览”。从此,两鼎贮藏得所,潘先生颐养天年,活到一百零二岁才谢世。
西汉鎏金龙形铺首
年少时听闻的这些青铜往事早就让岁月咬出了深浅蚀痕,蓝绿锈印,迷古董迷了十几年,我终于也迷上这斑驳魅影,却抵死不敢染指半件青铜重器。《左 传》里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兵戎用到的那些“吉金”是国之重器,安思远旧藏这件青铜鎏金小熊与二事无关,算不上重器,最多是“小吉金”。这 样的“小吉金”,北宋吕大临的《考古图》里就有,清代乾隆皇帝的《西清古鉴》里更多些,席镇、盘灯、熏炉、带钩、车饰、铺首,没有钟鼎彝器尊贵,却比钟鼎 彝器好玩。从前铄斋里偶尔能见到,挑买得起的我也收过几件,算是圆了青铜古梦,也还不伤元气。
“小吉金”里我偏爱鎏金、错金、烫金的盈掌小件,总觉得真金避邪,多一缕金色,心里多一分踏实,上上大吉。有一件西汉鎏金龙形铺首很难得,带刻 工,嵌墨晶、嵌玛瑙、嵌绿松,一条螭龙盘成由大到小的五个“S”形。我请扬州的木工师傅把铺首镶上红木台座,有几回铺首下挂的圆环笃笃扣响铺首后的木板, 好像是司马相如等着卓文君来应门。另一件青铜雁足灯没有半点金色,我也收了,比嘉道年间金石僧六舟拓过的那件名物别致,可惜没有铭文,读书人深宵展卷,案 头古灯如豆,那是又深又远的福分。其实两英寸多高的青铜鎏金小熊我也收过一件,不带錾刻,眼、耳、鼻、掌、肘、胸、膝,处处都嵌绿松,张牙舞爪,看着比拍 卖那件少一点温顺,多几分健雄,那年安思远还在世,买这样的鎏金小熊算不上跟风。
乙未白露,旅次台北。
作者:潘敦
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