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丰收的早晨》
1950年代作,油画画布,85.8 x123.8 公分
估价:2,500万至3,000万港元
「我想,人类所追求而表现在艺术上的,是人类的理想与物质的和谐,也就是生命与宇宙的和谐。」——林风眠《给无极》,1947年12月24日
走近乌托邦:林风眠《丰收的早晨》
随着清末民初国门渐开,传统艺术在西潮冲击下遭受亘古未有之挑战,也迎来了变革创新的良机。当此历史时刻,林风眠不但开启留法学艺之风、率先引进现代主义、创作垂范东西合璧,更慧眼识才培育无数后进。以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国际大师为首的华人名家,许多都启蒙于林风眠1927年创建的杭州国立艺专,再传弟子、受其感召者更多不胜数。1947年12月8日,上海《申报》发表一篇名为《林风眠-中国文艺复兴的先驱者》的鸿文,提出「未来的中国画史,必将以林风眠为分水岭,分『林风眠以前』的画和『林风眠以后』的画。」林氏以一人之力,改写整个中国艺术的发展轨迹,如斯成就贡献,已非「大师」或者「大师之师」可以形容,应视为艺术史上罕有的「现象级」人物;其传世作品当中,彩墨纸本占绝大多数,油画作品凤毛麟角,大幅油画更是屈指可数。本年春季,苏富比有幸于晚间拍卖为藏家首度呈献《丰收的早晨》(拍品编号1008),其尺幅达85.8 x 123.8 公分,按艺术家主要出版及拍卖纪录统计,乃传世最大的林风眠油画,不仅体现了艺术家的现代创作形式与人道主义精神,更呼应着由上海中国画院典藏的林风眠作品系列,两者彼此拱照,不啻一场还原历史、合璧联珠之盛举。
时代之真:历史浪涛里的痕迹
林风眠的人生与事业,于二、三〇年代作为国立艺专校长的时候首登顶峰;八年抗战之际,林风眠一度退下要职,及至光复之后,又在艺专师生要求下复出。四〇年代后期,林风眠在中国艺术界的声誉再次登顶,不仅国内舆论推崇备至,美国《生活》杂志记者更于1949年赴玉泉山麓采访林风眠,并拍照为纪。然而,随着中国大陆江山易帜,林风眠的人生进入另一拐点。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底下,艺术家所秉持的现代主义,与官方提倡的现实主义艺术相悖,使得林风眠在1950年11月辞去一切教职,自此诀别一手创立的国立艺专,退隐申江。此后十年,中国大陆迈向全面社会主义体制的改造,力图建立平等均富的理想国度,林风眠因此多次下乡,为创作带来重大影响。当中最重要的,可谓1958年春天,他随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深入上海东郊川沙县严桥乡蔬菜生产队劳动。
严桥乡位于黄浦江东岸,为川沙县里六个蔬菜乡之一,至今已并入上海浦东新区。当年下乡的队员,尚有吴大羽、关良、赖少其等。此次劳动之中,林风眠因年事渐高以及胃病,多番获得寄住之处的房东悉心照顾。艺术家本出身广东梅县山村,此番体会重新唤起了他对农村的温情,并在1959年撰文《跨入一个新时代》提到:
「参加下乡劳动锻炼之后,在思想感情上,有着许多变化和许多新的认识…我想一个美术工作者,仍然关在画室里脱离了生活,脱离了人民群众,那创作出来的东西,是没有甚么用处的。」
林风眠在此次劳动之中,与当地农民结下深厚友谊,以至结束之后,依然在夏冬季节前往探望,由是创作出专属此一时期、以农村生活与丰收为主题的作品,《丰收的早晨》即在此时诞生,满载他真切的个人情感,以及对于生活和未来积极乐观的态度。
《丰收的早晨》呈现一片农村丰收的愉快景象:晨光熹微之际,一群体格健美、面容饱满的农村妇女,正面带喜色地进行收割工作。她们一行十二人,分成三个小队散布田野各处。每一小队之中,都有三人负责采摘庄稼,再传递给第四人装进箩筐。农妇们埋首工作,虽然忙碌,但脸上都带着微笑,显示对美满的收成感到幸福,也是对丰足的未来感到安稳;大片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阡陌交错,象征风调雨顺、家给人足;饶有趣味的是,那作为田野与天空衔接处的乡村民居,隐约可见烟囱与电线杆,说明眼前风景已非封建时代的小农生产,画中人物亦非被受地主压迫的佃户,而是在农业工业化时代当家作主的农民,在人民公社的集体生产中愉快地工作,公平地赚取生活所需,呈现一片洋溢理想主义的幸福乐土。
典藏之宝:合璧上海中国画院列作
林风眠《菜农》彩墨纸本,67 x 94.5cm,约五〇年代作,上海中国画院收藏。(图片来源:《上海中国画院藏-林风眠作品集》上海中国画院、上海林风眠艺术研究协会编,上海古藉出版社出版,2003年。)
创新之美:融合东西的现代先驱
《丰收的早晨》以农村日常生活为主题,艺术家却在朴素的人物景物布局间,深藏不露的融铸了东、西艺术精华:林风眠二〇年代留学法国,先后于第戎美术学院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奠定基础,饱览欧洲古今艺术经典。《丰收的早晨》农妇成群,让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法兰德斯大师老布盖尔笔下的热闹农村;妇女们骤眼看来随意分布于本作画面,实则暗藏玄机,反映林风眠的缜密布局:正中偏右的黄衣农妇,乃全幅作品的坐标,其脸庞与下垂的右手为画面中轴线,此外,若在她腰际画下一道十字线,则恰好以黄金比例(1:0.618)将画面分割为四份,每一份之中都有一组人物,每组人物又与相邻一组的人物以垂直线或水平线相连,形成环绕黄衣农妇活动的格局,周正有序而不失活泼;至于黄衣农妇本人,则按十字线的纵轴,往上连结后方远景的乡村建筑,往下则延伸至画外,直接联系观众视线。因此,观众第一眼欣赏本作,目光必然率先落在黄衣农妇身上,在她饶具米勒《拾穗者》的经典肢体语言感深下,投入到画中世界。
林风眠在以西式绘画呈现中国主题的同时,亦致力援引传统绘画于时代创作。艺术家四、五〇年代辞去教职卜居上海的时候,开始醉心钻研民俗艺术,当中皮影戏将人物形象平面化处理的手法,与西方立体主义颇有汇通之处。本作的十数位女性形象,即可见其隐含的平面化、几何化结构,与艺术家著名的「京剧人物」造型类似;然而,林风眠的「京剧人物」多数在小尺幅画面上留白并置两位角色,《丰收的早晨》却是具有场景设定的大型人物群像,为了显示基本的视觉逻辑,林风眠运用了国画山水常用的「大气透视」,愈近的场景与人物,色彩愈浓郁、描写愈细致,愈远则渐次淡化,产生整体透视与空间深度;此外,国画以线条见长,在油画创作上,艺术家巧妙以衣服上的纹饰与人物轮廓线,突显兼具刺绣、印花与书法元素的朴拙线条,营造品之弥厚的悠长韵味。
永恒之善:始终如一的初心赤诚
林风眠在艺术形式上坚持现代主义,精神层面上却毕生坚守着永恒价值。所谓「永恒」,即指其不因古今时代之变、中外地域之别而有所差异。林风眠一生波澜起伏,无论顺流逆流,始终抱持至善之心,胸怀淑世之情。其自二〇年代学成归来,创作上即专注人道精神,其至今可考的最早作品,即是1923年的《渔村风暴之后》,此作虽然只得黑白画片传世,却清晰可见乡村妇女的主题;数十年后,画家已经博通古今、兼善中西,也饱历了世道沧桑,艺术形式走上开宗立派的高地,人文关怀却始终如一,在《丰收的早晨》保持着早年的淑世情怀。画中女性慈眉善目,虽为百姓之身,却绽放圣洁光芒,若天女莞尔、菩萨低眉;远方的村屋虽仅象征式出现,却与林风眠祖居形象颇为相似。林风眠出身客家石匠家庭,农村生活与田园风光,一直是其精神内心深处的家园;加上幼年与母亲离别,五〇年代以后又与妻女天各一方,因此林风眠笔下人物,女性形象占绝大多数,似乎希望透过自己的画笔,塑造一个又一个兼具真善美的女性形象,并在一手创造的优美风光里,给予她们安稳栖息之所。
林风眠《农妇(田间)》彩墨纸本,76 x 94 cm,约五〇年代作,上海中国画院收藏。(图片来源:《林风眠全集.壹》中国青年出版社,北京,2014年,187页)
《丰收的早晨》最为珍罕的价值,在于其与上海中国画院收藏的林风眠作品的紧密呼应。上海中国画院自1956年开始筹建,至1960年正式成立,成为新中国在成立之初,为了传承中国绘画发展,以及组织画家创作之机构。林风眠自画院筹备之初,已曾参与筹备委员会之会议,与画院的重要成员,包括历任院长丰子恺(1960年上任)、吕蒙(1979年任职)、程十发(1984至2002年任职)等更是相交甚深,并作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多次参与创作活动;1977年,林风眠获准出国探亲,此后移居香港,两年之后,艺术家亲笔致函上海市委、美协、画院领导,表示愿意将寄存在上海画院中的作品105幅全部捐出。此批数量可观的典藏,成为一批极为珍贵可考的林风眠公共收藏,反映艺术家四〇至七〇年代的创作风格,并于2003年由上海中国画院及上海林风眠艺术研究协会辑成《上海中国画院藏林风眠作品集》,具有高度研究价值。当中一系列创作于五〇年代末的纸上彩墨作品,与《丰收的早晨》在题材上极为相近,而《菜农》与《农妇(田间)》两幅彩墨作品,构图与《丰收的早晨》几乎一模一样;除此之外,尚有十多幅现农村生活的相似题材作品,显示艺术家在漫长的下乡经历中,深入观察了农村生活的种种片段,反复创作不同局部场景之后,综合而成更大气魄、同时更大尺幅的作品,并于纸本彩墨取得成功之后,使用当时难于采购的油画材料,创作成此幅《丰收的早晨》。此一绝珍绝精巨作,与上海画院典藏交相辉映,跨越世纪重圆历史,更显博物馆级非凡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