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经》中说:
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
一旦削发为僧,即表明舍俗离家,不再为世俗亲情所累,去过那“日中一食,树下一宿”的佛子生活。
同经还说:
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
对于男欢女爱,佛教戒律更是明令禁止。
但是,人世间有七情六欲,情爱两个字岂能是说断就可以断的?佛的前世今生,不也是经历了种种爱情的考验,每一次的经历,又何尝不是难以割舍。所以在我决定为这个主题取一个名字时,突然映在脑海中的一句话,就是:
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后来想起,这是多年前电视剧《包青天》中的主题曲,曲名叫《新鸳鸯蝴蝶梦》,也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曲子,而剧中沈离垢的凄美爱情,不由得让人一唱三叹。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沙弥守戒因缘-北魏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沙弥守戒因缘-北魏
莫高窟第257窟南壁的《沙弥守戒自杀因缘故事画》中,依据《贤愚经·沙弥守戒自杀品》的内容,绘一少年沙弥受师父所派,前往一居士家中收取供养,开门迎接沙弥的少女见沙弥长得眉清目秀,顿生爱慕之情。一见钟情的少女,满心欢喜地把小沙弥请进家中,撇下少女的羞涩,大胆地向小沙弥表白了爱慕之情。听到少女的真情表白,小沙弥惊愕之余,断然拒绝了少女的求爱,选择了以死来捍卫信仰——自杀于少女家中。
画面的高潮,便是少女示爱。
画面中的少女,已不是那个经典中“淫欲火烧,于沙弥前,作诸妖媚,摇肩顾影,深现欲相”的谴责对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当她第一眼看到来访的沙弥是如此英俊年少,不由得春心荡漾,可是少女的羞涩,又不能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她娇羞地低下头,轻轻地拉了拉少年的衣角,美好的爱情就在这一瞬间永远定格。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没有什么语言能比徐志摩这首《沙扬娜拉》更能表达此情此景了。
佛教在其教义中褒扬的并不是如此美好的爱情,可是我们在此既不能谴责沙弥对信仰的忠贞,也不能谴责少女对爱情的向往。沙弥的行为令人敬仰,但我们又怎能忍心谴责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真情表白呢?
歌德说过: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少年维特的烦恼》)
佛是世间佛,情是世俗情,谁不会对这位少女的爱情给予同情的理解呢?
与沙弥的自觉相比,难陀的出家更显得无奈。
难陀是释迦牟尼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成家后和妻子孙陀利恩爱有加,生活幸福美满,却为佛陀所逼,出家做了和尚,留下了翘首期盼的妻子独守空房。
莫高窟第254窟-难陀出家因缘-北魏
莫高窟第254窟-难陀出家因缘-北魏
敦煌莫高窟第254窟北壁的《难陀出家因缘故事画》,以释迦讲说难陀出家因缘为中心,在左右两侧下角对称描绘了难陀与妻子难以割舍的分别之情。左侧画面,描绘难陀站在家门口,知道此去便是夫妻相别之日,他一手搭在妻子肩头,一手握着爱妻的手臂,万般无奈,恋恋不舍,因为临行前妻子再三叮咛:“你出去看佛祖,不要耽搁太久,我额头上的妆没干之前就要回来啊” 。言犹在耳,人却要分离。妻子孙陀利更不忍面对这一切,她转过脸去,强忍泪水,不忍让丈夫看到自己的痛苦。画面右侧则着力于孙陀利,此意似为以往研究者未详审者。
莫高窟第254窟-难陀出家因缘-北魏
细读画面,我们注意到,与左侧相比,右侧恰好对称画出孙陀利一手搭在难陀肩上,一手拉着难陀手臂。此时的孙陀利,比难陀心情更加复杂,相亲相爱的人儿,为自己的兄长所逼,不得不离开自己,纵然有万般不舍,也无可奈何,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思量,自难忘。君去后,谁为我描眉化妆?谁为我绾起长发?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的词仿佛专为此而作。此时的孙陀利,内心是多么留恋和不舍啊!笔者臆测,画工惟在此突出孙陀利的不舍情,才能让人们体会难陀的留恋之意。画家的笔下,又一幕人间爱情悲剧在莫高窟上演了。
莫高窟第428窟-梵志夫妇摘花因缘-北周
莫高窟第428窟-梵志夫妇摘花因缘-北周
莫高窟第428窟还有一幅据《法句譬喻经·生死品》所绘的“梵志夫妇摘花因缘”, 故事的结局虽然令人伤悲,但画家选取的片段,却让我们领略了番田园诗般的爱情。
在舍卫国佛陀居住的祇园精舍道旁,住着一位富有的梵志。梵志家中有一处美丽花园,还为刚满二十岁的儿子娶了新媳妇。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这对新婚夫妇来到花园中散步,一棵高大的?树上,鲜花怒放,正可谓:
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李白《落日忆山中》)
此情此景,引得妻子春心荡漾,她娇羞地告诉丈夫,希望得到树上一枝花。对妻子这个小小的要求,丈夫毫不犹豫,他爬到树上,为妻子摘了第一朵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田园爱情图画啊!良辰美景,又有哪个人不动心呢?遗憾的是,这位新郎官兴奋之余,忘了安全防范。当他踩着树枝想摘另一朵花的时候,怎料树枝太细,不堪承重,人从树上摔下,不幸身亡,美好的爱情,瞬间消失。故事的结局,我们暂且不表,单说敦煌石窟中的这幅画作。画家只取了丈夫在树上摘花,妻子在树下接花这一生活小景,就让我们看到了完美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画家并未按佛经原意,刻意描绘丈夫坠亡的场景及其中的因缘,或许这个没有结局的结局,更让我们珍惜身边的爱人,呵护美好的爱情。
如果说莫高窟北朝壁画中相关爱情的题材,其结局都充满了悲剧色彩的话,那么,莫高窟第85窟晚唐壁画中的“树下弹筝”图,则为我们展示了爱情的完美与幸福。
莫高窟第85窟南壁-树下弹筝-晚唐
莫高窟第85窟南壁-树下弹筝-晚唐
古印度波罗柰国太子善友与其弟恶友入大海之中求得摩尼宝珠后,被心术不正的弟弟刺瞎了双眼,流落利师跋国,为国王看管果园。善友弹得一手好筝,佛经上说:
善友善巧弹筝,其音和雅,悦可众心。(《大方便佛报恩经·恶友品》)
善友一边看管果园,一边弹筝自娱。一日,利师跋国公主来到果园,或许是天遂人愿,因缘和合,倘佯在皇家果园中的公主,听到园中的音乐,并顺着声音来到善友太子面前,看到了这位正在弹筝的盲人。聪慧贤淑的公主一见到树下弹筝的善友,一听到善友手指间流淌出来的音乐,她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十指生秋水,数声弹夕阳。不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南宋·白玉蟾《听琴》)
这是怎样的声音呢?此刻,也只有她才真正听懂了,明白了眼前这位盲人的情怀,她的心灵在震颤、在激荡,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就是父母早已将她许配的未来夫婿,但她知道眼前这位盲人绝非等闲之辈,也明白他对自己今后人生的意义。
心心相印,心灵相通,公主毫不犹豫,向善友表白了爱情,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甚至是父王的坚决反对。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在古老中国的战国,俞伯牙鼓琴,也只有钟子期听得明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一世得一知己足已,又复何憾!公主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爱情,收获了她想得到的幸福。因此,画家才选取了“树下弹筝”这一特定情节,为我们展示了一段美好爱情故事。
佛教虽然教人“断欲去爱”,不要执着感情,但佛教也承认人是有情众生,既为有情众生,便有有情之缘。 滚滚红尘,你我皆为俗人,爱情如此来之不易,还是让我们好好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