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多里克大帝的陵墓
2018年初春,阴雨连绵数天之后,披着时有时无的阳光来到拉文纳城外的一座陵墓处。陵墓孤零零地屹立在拉文纳的东北近郊,周围是一片广阔的草地。这块地方很早以前是近海的沼泽地,后来被填成陆地。只有零星的游客来访,故而显得静谧而寂寥,与城内那些同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教堂相比,仿佛被遗忘的角落。
大理石建造的白色陵墓为十边形建筑,顶部是一块整体的圆形岩石。整幢陵墓分为两层,如今里面都空荡荡的,上层有一个红色的大理石石棺,下层是个礼拜堂。圆顶内部有个十字架的构造,圆顶外的12根石柱上刻有十二使徒的名字。墙上原本有壁画,如今也基本上都被磨光了。这座哥特与古罗马、拜占庭风格相结合的陵墓,跟印度德里的德里苏丹陵和胡马雍陵颇有几分神似之处,虽然二者相差了近千年,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草原游牧民族与农耕定居民族交流和互动之后的产物。
这座陵墓的主人是狄奥多里克大帝(Teodorico,493-526年在位)。
一、继承大业
历史上能够被称作“大帝”(il Grande)的其实不多,尤其是对于一个出身日耳曼人的君主,这是评价他的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指标。在当时动荡的时局中,狄奥多里克能够凭借蛮族身份,在风雨飘摇的晚期罗马帝国政治环境中建立一个稳定的王国,与东罗马帝国皇帝平起平坐,甚至通过联姻等方式与西欧各个蛮族王国结盟,几乎成为盟主,在西罗马帝国覆亡后建立起新的秩序。这种才干可以说是当时无人能比的。
这时期为公元5世纪末、6世纪初。在中国也是类似的动荡,恰好也有一代雄主:北魏政权收拾十六国残局,同南朝争夺正统,出身鲜卑的拓跋家族问鼎中原,在孝文帝拓跋宏(471-499年在位)时从平城迁都洛阳,继承了汉魏时期以洛阳为中心的传统,并同建康的南朝政权竞争,努力增加自身的合法性。
5世纪之初,西哥特人大闹西罗马帝国,5世纪末,东哥特人几乎再造西罗马帝国。在当时的西欧,无论是西哥特人,还是东哥特人,都想要在罗马帝国的框架内继承政权,将古罗马的法统延续下去。如果没有意外,很可能就跟中国一样,在中华的框架内完成新陈代谢和新旧政权交替,哥特人可能也就像匈奴、鲜卑等五胡一样,逐渐接受传统文化,并将这种文化进一步向前推动和发展。
狄奥多里克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他出生于455年,是东哥特王室的王子。在6-16岁的十年间,他作为东哥特的人质生活在当时的帝国中心——君士坦丁堡的皇宫里,受到当时皇帝利奥一世的接待。他与拜占庭帝国的王子们一同接受最好的教育,被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罗马人。这是一个“罗马化”的过程。471年,在其父死后,狄奥多里克得以离开君士坦丁堡,回到自己的部落继任王位,并且得到拜占庭方面的高度支持。
拜占庭帝国的支持是他和族人命运改变的关键。在他离开君士坦丁堡之后,罗马世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476年,经过几轮走马灯般的皇位更迭,西罗马的最后一任皇帝被推翻,由蛮族将领奥多亚克获取西罗马最高权力。十余年后,拜占庭皇帝芝诺找到狄奥多里克,鼓动他率领东哥特人进入意大利,争夺奥多亚克的权力。对于东哥特人来说,这是一个获取生存空间的契机,他们一直生活在巴尔干半岛上多瑙河以南地区,为拜占庭帝国戍边。在得到皇帝的承诺之后,他便带领东哥特的十万之众,越过阿尔卑斯山进攻意大利,经过三年苦战之后,终于在493年打败了奥多亚克,占领了拉文纳。这时距离西罗马帝国结束已将近20年。
狄奥多里克铸造的钱币上的自己的头像
二、帝国雄心
狄奥多里克以拉文纳为都,统治了意大利33年。他尊重传统,维护秩序,强调法律,在当时得到了普遍的称赞,甚至有人将他统治的时期看成太平盛世和黄金时代,人们不知战争为何,据说只有通过角斗表演才能了解战争。大帝这个称号并不是随便起的。
在宗教派别冲突严重的当时,信奉阿里乌斯派的狄奥多里克也能在敌对的宗教派别之间充当和解者,他坚决反对宗教迫害,任何挑起宗教事端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
他自称国王(Rex),而不是皇帝,但他自认为是古罗马统治者的直接继承人,自然也是罗马帝国诸帝当中的一位。他被当时人誉为“奥古斯都”,与“五贤帝”之一的图拉真齐名。他也坚信自己的地位高于其他日耳曼人国王,与拜占庭皇帝同等。他穿戴古代皇帝专用的紫袍,也在钱币上刻有自己的头像。
狄奥多里克的野心很大,他想称霸帝国的西欧部分。为此,他把自己的妹妹嫁给阿兰-汪达尔国王,把一个女儿嫁给西哥特(今法国南部和西班牙)国王,另一个女儿嫁给了勃艮第(今法国东南部)国王,狄奥多里克自己则娶了法兰克(今法国北方大部)国王克洛维的妹妹。如此一来,东哥特王国成了日耳曼王国之间因联姻而建立的网络的中心,狄奥多里克还成为西哥特王国的摄政王。因此,他的影响力几乎遍及曾经的西罗马帝国。
狄奥多里克也像古罗马帝王那样赞助文化界。卡西奥多鲁斯、约丹尼斯、波爱修斯这些古代晚期的重要文人都与他有关系。由于这些文人的作品中经常引用古罗马时代的经典作品,因此这个时期也被称作“东哥特文艺复兴”。狄奥多里克非常尊重古人,经常同文人谈论古代的学问,也会仿效古人的行为,他将自己看成“穿紫袍的哲学家”,模仿公元2世纪写下《沉思录》的皇帝马可·奥列略。狄奥多里克将自己装扮成柏拉图所说的“哲学王”,改变了自己作为日耳曼人的野蛮形象。
狄奥多里克也要求在建筑上模仿和学习古罗马时代,从古代寻找灵感,并要求新建筑与古罗马时代的建筑风格一致。他致力于维护古代建筑,重建古代城市,为罗马重修了帕拉丁山上的宫殿群、元老院、庞贝剧场、高架水渠、下水道,等等,使这座古都重现光彩。尽管从3世纪末起,这里就已不再是罗马帝国的都城了。286年,戴克里先皇帝的改革中,将罗马帝国的政治中心转移到边境,即北方的米兰;霍诺里乌斯皇帝时期,又于402年从米兰迁到了拉文纳,也就是提奥多里克现在驻扎的城市。410年和455年,罗马城先后被西哥特人、汪达尔人劫掠和蹂躏,行政中心进一步北移,直到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任皇帝被废黜也是发生在拉文纳。
帕维亚和维罗纳是狄奥多里克的副都。在帕维亚,他建造了一座宫殿,屋里镶嵌着他的马赛克肖像画,还建造了浴场、圆形剧场、新的城墙。在维罗纳,他建造了浴场、新的城墙和一座宫殿,宫殿与城门之间由两旁带有柱廊的大街相连。其他历经战乱的城市也都重新表现出古典面貌,与古罗马时代并无二致。通过这些建设,狄奥多里克证明了他就是古罗马合法的继承人。
狄奥多里克时代的东哥特与东罗马帝国
三、双城记:拉文纳与君士坦丁堡
狄奥多里克最用心建设的还是他的首都——拉文纳。
这座城市从402年起成为西罗马帝国的首都。之所以迁到这里,是因为拉文纳是进出亚得里亚海的良港,而且周围遍布沼泽,利于防守。
狄奥多里克首先维修了引水渠,解决了拉文纳长期以来的用水难题。接着,开始大兴土木,建造一座辉煌的都城。他以城市东边的圣约翰教堂(位于今火车站附近)周围的区域为主进行建设。这座教堂是霍诺里乌斯皇帝的妹妹加拉·普拉西提阿建造的,是早期基督教化的重要建筑,他们的父亲狄奥多西大帝于392年将基督教定为罗马国教,从此,基督教成为帝国的御用宗教。从圣约翰教堂继续往西南走,就到达了狄奥多里克的宫殿。今天依然有残存的建筑屹立着,被称作“拜占庭总督府”,据说只能追溯至8世纪,是拜占庭总督或后来的伦巴第人对狄奥多里克宫殿群进行的增建。那时,狄奥多里克的宫殿群已破损严重,查理曼曾向教皇哈德良一世请求从这里运一些大理石和马赛克到他在亚琛的宫殿,用于装饰。虽然留下来的资料很少,但新圣阿波利奈尔教堂中的壁画描绘了宫殿早期的样子。这座宫殿是模仿君士坦丁堡皇宫建造的。卡西奥多鲁斯曾经在一封信中透露,这座宫殿是先在头脑中有了想法,再按照计划进行建造。同布局散漫的君士坦丁堡皇宫一样,狄奥多里克的宫殿也是蔓延式的,没有中轴线,包括许多建筑群和一个大型开放空间。宫殿本身围绕着一处列柱走廊,其他建筑则分布在南北两处,建筑群的范围非常广,一直到达东边的火车站和东北部的城墙处,再往东北方向走几步就到达狄奥多里克陵墓所在地了,向南也到达城墙处。由于当时还没有填海造陆,城市就在海边,宫殿的东边与大海相接,这与君士坦丁堡皇宫所在的靠海位置也是惊人的一致。
普拉西迪亚建造的圣约翰教堂
宫殿包括一个赛车场(circus),一个同样被称作卡尔克(Chalke)的宫门,一座王宫礼拜堂(即新圣阿波利奈尔教堂),还有一处大型广场,被称作主客厅(Platea Maior)。这个布局与君士坦丁堡皇宫如出一辙。两座宫殿的本体都位于城市最东边的滨海位置,皇宫西边都是赛车场,虽然今天已消失不见,但通过今天拉文纳的切尔基奥路(via cherchio)的路名还可见一斑。两座皇宫都坐东朝西,而且大门外都有大型广场,皇宫北边均有皇室礼拜堂。君士坦丁堡的奥古斯都广场(Augustaion)立有皇帝骑像,拉文纳的广场也立有狄奥多里克的骑像。
狄奥多里克宫殿北边的教堂新圣阿波利奈尔教堂是王宫礼拜堂,再往北则是他建造的阿里乌斯派教堂群,洗礼堂至今还在。旁边原本还有一座主教宫,早已被摧毁。狄奥多里克的帝国信奉阿里乌斯派,因此要使这处教堂建筑群在规模和气势上与正统派(即东正教)的教堂不相上下。洗礼堂在装饰风格上也模仿了东正教建筑,主教堂也带有一个上层礼拜堂,与5世纪时的君士坦丁堡大教堂非常相似。二者的比例基本相似,正厅两边都有7根列柱,后殿内部都是半圆形,外面是多边形。君士坦丁堡大教堂建于5世纪中叶,而狄奥多里克的阿里乌斯派教堂是40年后模仿建造的。这应该与狄奥多里克年轻时在君士坦丁堡待过有关,狄奥多里克曾在君士坦丁堡皇宫中生活十年,深谙帝国上层皇室的帝王风范,因此在都城建设上也亦步亦趋,以显示其“开化”的“新罗马人”形象。
拉文纳与君士坦丁堡的相似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罗马帝国的结构使然。从4世纪起,帝国的重心就已经转移到东部,君士坦丁堡取代罗马成为帝国的经济和政治中心,而且罗马的地位也逐渐被北方新兴的米兰、拉文纳等超越,这显示了东方的吸引力增强和日耳曼防务的加强。拉文纳作为模仿帝国、追求帝国正朔的都城,自然想要按照君士坦丁堡的形式建设,故而在布局、风格上均仿效东方帝都。
狄奥多里克宫殿的残存建筑
狄奥多里克宫殿的王宫礼拜堂中的壁画,描绘了昔日的宫殿立面
狄奥多里克的都城
东边为其宫殿建筑群,西北边为后来查士丁尼建造的教堂,狄奥多里克陵墓位于东北角的城外。
狄奥多里克的陵墓也与君士坦丁堡圣使徒教堂中的君士坦丁大帝陵墓有关,后者的石棺位于陵墓中央,周围有12座纪念碑,刻有使徒的名字。这种做法为狄奥多里克所模仿,在他自己的陵墓中,支撑起穹顶的12根柱子上也刻有使徒的名字。这种做法既表达了狄奥多里克对君士坦丁大帝的模仿,也增强了他与基督教的关系,使其自身具备双重合法性。有意思的是,这种象征手法为当时很多蛮族国王所用,如墨洛温王朝的克洛维在巴黎圣德尼的陵墓也是用十二根立柱代表十二使徒,这种手法是当时蛮族纷纷皈依基督教的反映。在狄奥多里克的阿里乌斯派洗礼堂的穹顶壁画中,亦有十二使徒环绕着的基督受洗,不管中间的基督是否狄奥多里克的象征,这都是狄奥多里克用基督教神学强化其合法性的手段。
阿里乌斯派教堂对面的洗礼堂
阿里乌斯派教堂洗礼堂的内部穹顶,十二使徒围绕着耶稣受洗的穹顶壁画。
四、东哥特帝国的结束
公元526年,狄奥多里克大帝去世。
狄奥多里克通过个人魅力维持了哥特人与罗马人的平衡,但在他死后,这种平衡就失去了,他的继承者没有能力控制局面,许多因循守旧的东哥特贵族开始试图复辟。恰恰在这时,拜占庭帝国上台了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查士丁尼,迫切想要恢复罗马帝国辉煌时代的规模,而且,他看不上阿里乌斯派。这个反对三位一体、认为耶稣不是神的教派之所以对蛮族影响至深,是因为4世纪初君士坦丁大帝并没有很好地解决宗教争端,先后支持正统派和阿里乌斯派,导致彼时进入帝国的蛮族信奉了一度影响极大的阿里乌斯派,但到4世纪末,三位一体的确立使阿里乌斯派沦为异端,紧紧追随帝国主流意识形态的蛮族却惨遭抛弃。当然,宗教原因也可能只是一个借口,查士丁尼最大的愿望就是收复失地,重整帝国。
狄奥多里克的女儿深受古罗马文化熏陶,对拜占庭更有认同,她想要与查士丁尼谈判,使拉文纳归顺拜占庭,并在拜占庭帝国的框架内管理意大利。她先后将其儿子和表弟推上王位,自己作为幕后主宰者。但是,她的这种统治遭到东哥特旧贵族势力的强烈反对。最终,她被囚禁,并于535年初被人刺杀死在浴缸中。同年,刚刚灭亡了汪达尔王国的拜占庭开启了征服东哥特的战争。
公元6世纪中叶查士丁尼建造的圣维塔莱教堂
圣维塔莱教堂中的查士丁尼的马赛克肖像画
这场战争遭到东哥特人的顽强抵抗,艰苦卓绝,断断续续打了20年。期间,540年贝利萨留已占领拉文纳,但帝国的沉重赋税使东哥特人再度反抗,夺回意大利大部。由于战事一直粘着,查士丁尼认为大将贝利萨留与东哥特人有通敌之嫌,便褫夺了他的兵权。新上任的大将纳尔西斯对意大利发动猛攻,六年后,东哥特王国灭亡。
在拉文纳,一处新的中心取代了旧的中心。在城市的西北边缘处、普拉西提阿陵墓的旁边,查士丁尼建造了圣维塔莱大教堂,八角形的建筑和巨大的穹顶是拜占庭的风格,与狄奥多里克的陵墓很相似。查士丁尼在大教堂里面用马赛克绘制了他自己与王后狄奥多拉的马赛克壁画,这几乎成为我们对拉文纳最熟悉的形象。
这时距离狄奥多里克大帝去世已经30年。狄奥多里克用30年的时间维护了古罗马的文化,此后30年的战争则摧毁了这一切。拜占庭夺取意大利之后,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这里,十几年后,新的一波,也是最后一波蛮族——伦巴第人攻陷了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