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针对西方人艺术赏析心理的形象比喻。而对于中国人,《红楼梦》才是心中那一个久久都挥之不去的情结。这部奇书诞生之后的300年间,从最初的手抄本到木刻本,再到铅印本及至多种译本,《红楼梦》早已成为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书中各色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牵引着每一个读者的神经,不管他们居住于何方。而该书作者的命运,尤其是最后的结局和归宿,更是一个长期以来学术界研究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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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博物馆正在展出的“隻立千古——《红楼梦》文化展”,涵盖的文物、文献、艺术品近600件(套),单件展品2000余件。分为六个部分,从创作背景、传播历程、文化影响及各方评价等多个角度对《红楼梦》的创作过程及传播渠道范围进行了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回顾。我们不妨沿着展出的众多文物,循着历史的足迹,重温曹雪芹这位文学大师的坎坷人生。
追踪蹑迹:曹家的痛苦与荣耀
众所周知,中国的文学传统源远流长,由“诗三百”至《楚辞》,再至两汉辞赋,继而晋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戏曲小说,一脉相承,千年婉转,滋养了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也塑造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品格。《红楼梦》诞生于清代“康乾盛世”的末期。作者是生长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中的贵公子。为了形象地说明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产生的创作背景,展览第一个单元汇聚了不同的实物,努力还原一个真实的时代氛围。
曹雪芹的先祖来自辽阳,有来自辽阳博物馆的《东京新建弥陀寺碑记》和《大金喇嘛法师宝记》拓片为证。其上刻有若干曹姓官员的名字,特别是曹雪芹高祖曹振彦的题名。依据这几块重要碑刻,一个被关外满族人俘虏后驱使奴役的汉族家庭发迹史渐渐明晰起来。
曹雪芹祖父曹寅书法行楷《宿避风馆诗》
原来,曹雪芹曾祖父曹玺的妻子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康熙皇帝的奶妈。因为这层关系,曹玺之子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爷爷成为了康熙皇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一幅曹寅书写的立轴书法《行楷宿避风馆诗》可以说明他从小伴读玄烨专注临习董其昌书法的效果。因为这层亲密关系,曹寅由家臣转为皇帝的心腹,有了掌握国家重要经济命脉的机遇。
展厅中有一幅《多铎进南京图》,记录了作为江南重镇的南京在1645年经历的重大变故。当时的豫亲王多铎兵临南京城下,守将赵之龙、驸马齐赞元和魏国公徐允爵等人出城迎降。从此南京成了清廷所设江宁织造府所在地。当时江南一带丝织业兴盛,年产值达白银1200万两,江宁织造是代表朝廷管理当地丝织业的官员。清朝第一任江宁织造就是曹玺,从曹玺到曹寅、曹颙,再到曹雪芹的叔叔曹頫,曹家已是三代四人担任这个要职,受康熙恩宠58年。
《大观园图》局部
而另一位出身于满清内务府包衣地位的李煦,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妻兄,虽然两人都曾地位低微,却因自幼服侍于康熙身前,而成了权力通天的那一群人。李煦同曹寅家族在康熙年间掌江宁、苏州、杭州织造几十年,又轮流兼任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其间又充任康熙在江南的耳目,有密奏之责权,深得皇帝个人的宠信。康熙皇帝几次南巡均由曹李两家接待,可谓荣耀之极。然而外人在艳羡之余却不知这正是没落开始之时。因为迎接圣驾,曹家落下了巨额亏空,这为日后曹氏家族被雍正皇帝查抄埋下了伏笔。
藕香榭年画
1712年7月,江宁织造曹寅偶感风寒,竟辗转成疾,于7月23日身亡。临终前向守在床前的李煦哀鸣“身虽死而目无瞑”。面对23万两的亏空,自然死不瞑目。李煦特上书奏请康熙暂缓治罪,给曹寅后代补上的机会。康熙念及旧情,批复由曹寅23岁独子曹颙接任江宁织造。没想到两年后,他就病故了,留下一遗腹子,即曹雪芹。江宁织造一职由曹寅另一个儿子曹頫接任。这一连串的通信,都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提供的清宫奏折为证。至1722年康熙去世,雍正继位,开始大规模清查钱粮,追补亏空。1728年,曹頫被雍正帝以“行为不端”“骚扰驿站”和“亏空”等罪名革职,家产遭抄没。曹氏家族由盛极而衰的历史清楚地记载于清宫档案里,展陈于此展之中,今人读来,嘘唏不已。
草蛇灰线:曹雪芹的辛酸与伟大
曹雪芹由一个成长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贵族少年到目睹家族衰微,直至没落,再无东山再起之力,深切地体会到世态炎凉之悲,骨肉离散之痛,却为他日后创作《红楼梦》提供了绝好的生活素材和情感之源。因此,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红楼梦》的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该小说属于一部自叙性创作作品。
据清宫档案记载,雍正七年,曹雪芹随祖母奉旨迁回京城,朝廷“将赏伊之家产人口内于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予唐寅之妻孀妇度命”。至此,前后在江南长达六十年左右的曹家回京归旗,曹雪芹随其祖母李氏与母亲马氏离开了生活十三年的江宁。
程乙本《红楼梦》
至乾隆初年,曹雪芹谋到一个职位,在一所专收宗室子弟的学校授课,每月可领到几两银子和几斗米。北京曹雪芹学会的研究资料表明,到了乾隆九年(1744年),曹雪芹开始创作《红楼梦》(初名《石头记》),这一年他30岁。
乙卯本《红楼梦》抄本
关于曹雪芹的生平事迹,实在难觅踪迹。后人细查《红楼梦》脂砚斋评本中若干评语才稍稍获取一些零散线索。约在1746年上下,30岁出头的曹雪芹移居北京西郊,继续他的创作。他到底居于何处呢?现场展陈的三块斑驳墙皮也许可以锁定其住处。写有墨迹的文物来自当年坐落于西山脚下正白旗39号的一间老屋之中。1971年,北京二十七中退休教师舒成勋回到香山老宅居住。4月的一天,老伴陈燕秀独自在家收拾西屋,搬床时把西墙灰皮碰掉了一块,发现剥落的地方有墨笔写的字迹。等舒成勋回来细看,是题诗与对联,其中两处落款,署名“拙笔”。后经张伯驹先生鉴定,题壁诗的书体、诗格应出自乾隆时期。展陈的墙皮中有一块上书: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漫友,因财绝义世间多。横批:真不错。有记载这是曹雪芹友人赠给他的一幅联语。
贵州博物馆藏《种芹人曹霑画册》之六(大西瓜图)
从书法看,其中一些作品明显受到晚明董其昌的影响,用笔虽不如董氏灵动,稍显臃肿,但还是体态规范。康熙和雍正都热衷于临习董其昌字体,到了乾隆,才把元代赵孟頫奉为上宾。另观画风,写意风格与明代中期的陈淳颇为相仿,有些笔墨,依稀可见八大山人的简括笔意,足见曹霑在画格上的高蹈追求。由大家族的贵公子沦落为京城的教书匠,再到西山脚下开荒种菜。由此画内容可将曹雪芹友人写给他的唱和诗有机联系起来。如爱新觉罗·敦敏和敦诚兄弟曾于乾隆二十六年秋造访曹雪芹住处,留下如“满径蓬蒿老不华”和“日望西山餐暮霞”之类的诗句。敦诚所作《佩刀质酒歌》一诗小序中记道:“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由此可知,曹雪芹好饮,然而最后十年在西山的贫寒生活有时竟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曹雪芹仍在对《红楼梦》进行润色和修删。史料记载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转眼到了1760年,46岁的曹雪芹续娶芳卿为妻。展厅摆放了一对由北京红楼梦学会收藏的书箱,向观众透露了曹雪芹再婚的消息。这对名为“芹溪”的书箱属黄松木质地,箱面存有曹雪芹“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等字迹,另有一首署名芳卿的悼亡诗。关于曹雪芹的死因,好友敦诚在《挽曹雪芹》诗中有一注云:“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原来曹雪芹因独子夭折悲伤过度而去世。查阅乾隆朝社会生活记录,有记载乾隆二十八年,北京城天花流行,死者以万计。曹雪芹的爱子很可能因感染天花而死。学界对此看法比较统一,没有太大分歧。
由于资料散佚,关于曹雪芹的许多事情都无法真正厘清,甚至他的生卒年月都还存在诸多争议。一般说来,曹雪芹的生年有1715年和1724年两种说法,而曹雪芹卒年一般都认定是1763年,也有人认为是1764年。因为卒年相对来说比较准确,所以今人纪念曹雪芹大都采用逝世多少周年的说法。
即便一切皆是谜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红楼梦》的作者没有百转千回的人生阅历是创作不出这样一部伟大作品的。曹雪芹凭借着艺术家对时代的敏锐洞察力,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萧瑟环境中,饱含深情地回忆旧日时光里的人情与事故,艺术化地还原了当时的生活情景,以“诗家笔法史家之言”,创作出的史诗性巨著。正如清末黄遵宪所评:“开天辟地,从古至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法国《快报》周刊与其不谋而合:《红楼梦》是“宇宙性的杰作”。
墙皮上书写的“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漫友,因财绝义世间多。真不错。”
这个发现与1963年西山的一位老住户张永海的叙述大体一致。那一年文化部举办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纪念活动,著名红学家周汝昌等人到香山走访考查。张永海说,据当地老人回忆,曹雪芹于乾隆十六年正式定居香山正白旗,四年后搬至镶黄旗营上坡居住,最终葬在那里。围绕这里是否为曹氏故居和墙壁诗是否出自曹雪芹亲笔展开的大争论持续至今。但是,1984年,还是在此建立了中国第一座曹雪芹纪念馆。
展厅现场
展厅现场按原比例搭建了位于北京植物园曹雪芹纪念馆内题壁诗屋的场景。除了题诗,另有展出上世纪80年代被贵州省博物馆购得的《种芹人曹霑画册》。经国家文物鉴定小组审定为乾隆时期作品,初定作者是曹雪芹。全册为绢本设色,以写意笔法勾画有芋头、萝卜、茄子、西瓜、海棠、残荷、峭石灵芝、渔翁等八幅。其中第六幅绘一个大西瓜,左侧附行书七绝一首:“冷雨寒烟卧碧尘,秋田蔓底摘来新。披图空羡东门味,渴死许多烦热人。”落款为“种芹人曹霑并题”,钤印一方,篆书“曹霑”。虽然有部分学者对曹雪芹与曹霑是否为同一个人提出质疑,但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另一条追踪《红楼梦》作者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