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黎巴嫩首都发生爆炸事件,不仅触动了各国人民的神经,也让人们再度将目光投向黎巴嫩——在当代的广泛印象中,这个中东国家一直同动荡和战乱联系在一起。
自1975年那场长达15年的内战以来,黎巴嫩一直饱受内忧外患之苦,频繁爆发的小规模党派冲突和游行示威,与邻国以色列、叙利亚的紧张局势,无一不为这个国家打上命运多舛的忧愁烙印。
黎巴嫩大爆炸之后,© AP Photo / Hassan Ammar
然而,在连绵的硝烟和战火之外,黎巴嫩还有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另一面。它西临地中海,山麓狭长,平原广阔,气候温和宜人,且拥有中东地区罕见的丰沛降水。优越的地理条件吸引人类前来定居,腓尼基人缔造的灿烂商业文明自三千年前便已在此成长。
由于黎巴嫩位于亚非欧交通要冲,且拥有得天独厚的航运条件,数千年来相继受到埃及、亚述、巴比伦、波斯、罗马等政权统治,在7至16世纪初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在1517年则被奥斯曼帝国占领,一战后成为法国委任统治地,直到1943年11月22日,才宣告独立,成立黎巴嫩共和国。
曲折漫长的历史,一方面使黎巴嫩的人口、民族和宗教构成具有相当的复杂性,另一方面,则让这个国家的文化传统拥有独树一帜的多姿魅力,成为在世界上都令人啧啧称奇的文明奇观。首都贝鲁特是黎巴嫩最大的海港,其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5世纪,名列世界最古老的城市前列。贝鲁特消费水平位居中东前列,不仅是黎巴嫩的政治、经济中心,更曾作为阿拉伯世界和西方世界的港口枢纽,以“中东小巴黎”的美誉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呈现着十足的地中海魅力。
贝鲁特城市景观 © revivme.com
一面是复杂环境带来的纷扰动乱,一面是文明交汇成就的城市风情,历史在黎巴嫩宛如一把双刃剑,对社会生活施加着双重影响。作为黎巴嫩国立博物馆的「贝鲁特国家博物馆」,则有义务向公众呈现这一点。
这座博物馆的历史,可追溯到1923年。当时的总理兼教育和美术部长贝查拉·埃尔·科里,牵头建立了“博物馆之友委员会”,呼吁公众筹款建立国家博物馆。在筹到足够款项后,博物馆于1930年,由建筑师安东尼·纳拉斯领衔,在临近贝鲁特竞技场的一块市政府捐赠的土地上开始建设,并在1937年完工。由于二战局势的影响,原定于1938年开馆的贝鲁特国家博物馆,于四年后的1942年,才正式开始对公众开放。
The National Museum, Beirut, Public Domain
博物馆的开放,象征着黎巴嫩的文明尊严。藏品多为手工艺品,年份由史前时代横跨至奥斯曼帝国时期,均来自黎巴嫩。依照年代顺序排列陈设的每一件展品,都在讲述着古老而深沉的岁月故事:史前部分陈列的典型,多数是矛头、燧石、钩子和陶器等生活用具,这些文物发掘于黎巴嫩山脉的山洞和岩穴中。整个黎巴嫩已对大约500个史前遗址进行调查,贝鲁特本身也对大约50个遗址进行了调查。
在策展人兼文物保管人米尔·马吕斯·切哈珀的领导下,藏品数目不断增长,关于黎巴嫩错综琐碎的民族记忆,逐渐复现在人们眼前——这个被常年征伐的小国所尝试寻觅的文明脉络,似乎已经呈现出了大致的模样。
© National Museum of Beirut
然而这一切,在黎巴嫩内战爆发的1975年,戛然而止。这场战争为黎巴嫩人民带来了无尽的苦难,而对于贝鲁特国家博物馆及其内部收藏的大量珍贵文物而言,更不啻一场浩劫:内战爆发时,博物馆所处的大马士革路不幸成为交战最激烈的烽火线。这条界限被有意称为“博物馆之道”,用以区分交战的民兵和军队。矗立其间的博物馆遭受持续不断的枪击和炮轰,甚至一度成为战斗人员的兵营。
切哈珀心急如焚。在战争情势已经遏制不住时,当局终于同意关闭博物馆的决定。在交火间歇和短暂的休战时间里,切哈珀和妻子潜进博物馆,费尽心力为文物做保护措施。他们将最易受伤害的小文物从展柜中撤出,藏在地下室的储藏间。雕像则用沙袋进行保护。完成后,他们将地下室整个围封起来,堵住任何一条可能的入口。在一楼,安装在地面上的马赛克展品上全被浇筑了一层混凝土。 在交战最激烈的1982年,那些诸如石棺、地面马赛克之类的展品统统被浇筑上混凝土封存在方块里。 博物馆策展人安妮·玛丽·玛伊拉·阿菲切回忆道:
“……他建了一堵墙把藏品保护起来,假如你不知情,你根本不会知道在这堵墙后面,所有的收藏都被保护着。”
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这样极端的保护方式,背后透露出多少辛酸和无奈。事实证明,切哈珀的做法相当明智。这场长达15年的战争,在1991年才宣告停火,但博物馆建筑已然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地下室被50厘米深的雨水浸没,屋顶被洞穿,外墙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弹坑和枪眼,占领场馆内部的民兵们在建筑内随意涂鸦,将博物馆变成自己的放纵乐园。
被毁坏的博物馆外墙 © Fouad Elkoury
与此同时,藏品的收藏状况也极为严重:储藏室中积水严重,小型文物因无人护理且存放时间过长,遭到不同程度的销蚀,尤其是木制品和人像俑,已然变得面目全非;大型石器被遗留在应急箱中,没有任何通风,显露出盐分腐蚀的痕迹。相邻的古物总局侧面更是被炮弹炸毁,地图、照片和文档记录与45个装有考古用具的箱子均被付之一炬。
万幸的是,大部分文物依旧被相对完好地保存下来。在钢筋混凝土墙被凿开后,人们似乎能够听见那些被封存15年的文物的低声呜咽。
博物馆的整体修缮在战后重启,1999年,这栋三层楼的建筑的第一层和第二层重新开放,但地下室仍然处于关闭状态,2010年才终于对公众敞开大门。它举办的首次展览,是一次殡葬艺术的大型巡礼。从25万年前的人类牙齿开始,直到19世纪的奥斯曼石刻,与亡者相关的陶器、石器、象牙护身符、小塑像、珠宝和武器等均被展出。
© lebanonuntravelled.com
在其中,31具白色大理石石棺上雕刻着的精美肖像,记录着数千年前逝者的生前面貌。这批石棺来自公元前六至四世纪的腓尼基时期,每幅肖像都有着与众不同的面部特征,有些像是埃及人,有的却长得像是来自希腊,多种族的人口状态在当时就可见一斑。
©Anne-Marie Afeiche
在展厅中,一座巨大的彩绘墓碑同样能吸引人们的注意。这座墓碑于1937年在黎巴嫩最南端的提尔地区发现,壁画场景均取材于希腊神话,可追溯到公元二世纪。
古希腊与古罗马,© National Museum of Beirut (上), © Noboru Ogata (下)
拜占庭镶嵌图案 © Public Domain
马穆鲁克纹饰 © Public Domain
贝鲁特国家博物馆明白这一切。它不畏惧历史中的矛盾,更不惮于呈现自己在历史中所受的创伤——修补好的外墙至今还能看出曾经伤痕累累的影子,而馆中专门开辟了一个版块,用来陈列在内战中受损严重的文物。博物馆并不打算将这些展品恢复到战争之前的样子,因为这些展品所历经的,同样是属于它们的历史。2010年正值叙利亚内战,黎巴嫩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当问到为什么选择依旧开放博物馆地下室时,阿菲切说:
“即使蓄意破坏和冲突依旧会出现,我们也总是希望能够重建一个完整的收藏,一个完整的博物馆,向游客开放,能让他们能够意识到他们的历史和文化遗产。”
贝鲁特国家博物馆这份勇气令人动容。作为国家级别的历史博物馆,它体量不大,貌不惊人,但能带给我们的思考却有很多很多。在贝鲁特的黄昏中回头望去,那些凝重又果敢的回忆,在这幢法式建筑投下的阴影里愈发清晰,似在叙说着永恒的和平心愿。
© National Museum of Beirut
这幅描绘圣母玛利亚的壁画可以追溯到公元240年,是当今世界上绘制的最古老的圣母形象之一。
© MARWAN G NASSAR
在41年后对公众首次开放的博物馆地下室展厅,选取如此宏大的文化命题,必然有其用心。关于生死的哲学问题,不仅与各种宗教的核心教义息息相关,更是黎巴嫩人民未曾忘却的现实境况。那些逝去岁月中充斥的鲜血、怒火和哭号,与眼前肃穆而沉静的亡灵纪念相互照应,似乎是一种残忍的对比,映照出当下深切的苦难。在这个并不安宁的国度,信仰同文明一道野蛮生长,这个民族历经的苦难,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呢?
在馆中,我们也许很难找到答案。但在柔和的灯光下,曾经互相对立的文明被比肩被置于透明展柜中,显得如此安静和平。历史的风尘拂来,岁月的尖锐棱角被抹去,只呈现出其最本真的模样。黎巴嫩的历史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青铜器时代的古朴稚拙和铁器时代的神灵崇拜,共同勾勒出人类幼年时期的成长历程;古希腊时代的浪漫瑰丽和古罗马时期的雄健豪迈,凝驻着千年地中海文化的浩瀚变迁;拜占庭帝国对于基督教的无上崇敬和马穆鲁克时期浓厚的伊斯兰传统,本质上都象征着对于神性与人性的探索和追寻。看似不甚相同甚至势不两立的一切,最终都存在着某种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