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是老彭的妻子，夫妻退休后从北京来到西双版纳，一住就是四五年。我们道分南北，咫尺为邻，一天要见几次面。金凤一天到晚总是面带微笑，却掩盖不住以往拼搏进取的人生经历。她是军队医生出身，从入伍到退休，养成了务实严谨、勤勉从容的人生状态。老来与时俱进，潜心对新媒体的研究，熟练于网购，面对邻人急难之事有求必应，我买的抽湿机和搬运平板车等用品都是求她来办的。金凤聪慧贤达，老彭为人豪爽，都是军人出身，俪影双双，和谐默契。金凤出于职业习惯，是带足了可用六年的常用药品来到版纳的，初到之时老彭起了热痱子，金凤立即取出药品，洗了几次果然见效，见我身上也起了热痱子，老彭使我成了他家药箱的又一个受益人。金凤家里的粗活都出自老彭之手，可登高搭花架子时，她都不离左右地护佑安全，对老彭呵护有加，只要老彭喜欢做的事情她都大力支持。比如在京期间，老彭养狗，都是由金凤从小喂到大的；到版纳，老彭养了两只鹦鹉，喂养之事还是由金凤承担。老彭喜欢养鸟，眼见鹦鹉从小到大，乐不可支。可好景不长，他夫妻去年春自驾游从西藏归来，发现心爱的鹦鹉成了野猫的美味，归来的旅人面对的是散落的彩羽……失去了爱鸟的老彭夫妻很是落寞，但并不寂寞。他家前院的面积大，植了许多株我叫不上名的树，高高的树冠茂密葱茏，从早到晚各种鸟儿飞来飞去流连在枝头上，耳边听到的是各种欢快的叫声。西双版纳是鸟的天堂，其中就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黑头翁，年年在老彭南院筑巢。抬眼望去，他家树上的鸟巢还挺多，秀林、良禽、爱巢，诠释着这择木而栖的守望，使小院蓬荜生辉。去年7月初的几天里风大雨急，我散步时发现树上的一个鸟巢掉落在林荫道上，摔死了巢里面四只还没长毛的雏鸟，一种忧伤笼罩着行程，急于将这种忧伤向我的朋友老彭倾诉。进了老彭家后，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只见金凤正用小勺子一口一口轮流喂着三只鸟崽儿，小鸟没长毛，和我刚才看到的一样大，光着身子摇头晃脑，很呆萌。老彭说，这是从他家的槟榔树上掉下来的，幸亏都还活着，被他家收养已经三天了。喂养小鸟对于做过保健医生的金凤来说很内行，最拿手的是她善于根据“鸟龄”选择和搭配食物，弄来许多雏鸟爱吃的小虫子，与米谷及面包渣渣混在一起，还特别加了鸡蛋黄，有营养又有口感。还没睁开眼的小鸟们张着嘴等待着，小勺刚到嘴边就急忙吞咽，恨不得把勺子也吞下去。望着金凤喂鸟时专注的神情，听着她对鸟轻声的呼唤，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多么和谐温馨的画面啊。
第二天我再去看时，发现金凤喂的是六只鸟了，邻人也捡到的一窝落巢小鸟放到了老彭家门口，只听到窝里的鸟叫声却不见人，至今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这一来，金凤的工作量就大了，只见她严格按时间让雏鸟进食，有条不紊地掌握着进食的节奏感，对叫得厉害的小家伙说着：“别急、别急，马上就轮到了。”不想，两天后金凤的小鸟餐桌上，增加到八个“客人”了。老彭又捡来的两只鸟体型娇小，身体虚弱，需要格外照顾，金凤为之取名时说：“就叫小小鸟吧。”其实这八只失去母亲的鸟体质都很弱，连站都站不稳，我担心金凤养不活——起码不能都成活。可老彭却蛮有信心地说：“她心细，又有经验，没问题的。”果然不到一个星期，八只鸟在金凤指挥下开始蹒跚学步了。随着身上长出了绒嘟嘟的毛，它们会自己找食吃了，不需一勺勺喂，却愈加黏人了。先是用小嘴啄人的手，然后顺势上人身上，接着扑棱着小翅膀开始蹬鼻子上脸了，金凤的肩头和头顶是必争的制高点，此时她总是微笑着接受这种特殊的亲热。有一只偏小的鸟喜欢在老彭的手指上栖息，老彭干脆出门就带着手上的鸟，肩上还趴着两只，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引来大家的围观。小鸟拉撒无常，这些日子里，生来爱干净的金凤看到手上、肩上和沙发上鸟粪的干和稀，成了她研究如何改善小鸟饮食的参照物，乐此不疲地当着小鸟的保育员。邻居们都急于知道这是一群什么鸟，老彭说，等几天毛长齐了就好辨认了。一个月后终于有了答案：六只黑头翁，两只小小的是雀鸟。除了雀鸟之外，每只黑头翁也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印象最深的小黄和小红，那时脑门上还没长出黑毛，被老彭画上了黄与红这两种颜色，我每次去都要摸摸其脑门，叫着它们的名字。鸟儿一直很友好地接纳来访者，邻居提出想要收养几只，老彭与金凤商定：黑头翁娇贵，需要精心饲养，就送后来居上的两只健壮的小小鸟吧。结果被领养的小小鸟受到主人超级宠爱，家中三岁的孩子把小小鸟总是捧在手上，搂在怀里。几天下来，这过分的亲热使一只窒息而亡，另一只趁机飞走了。老彭到处寻找，终于用哨音将小小鸟唤了回来。至此，金凤不让这七只鸟分开了，一个个健康地成长着。为了统一管理，还买来鸟笼子，敞开着笼门，在里面放上水和食物，鸟儿会定时去进食。晚上鸟儿们飞出笼子挤到一起，在沙发靠背上睡觉。七只鸟一台戏，长得健壮的鸟常欺负弱小，保育员就成了调解员，还要采取“分槽”饲养的措施，使大家都健康成长，规避了弱肉强食的动物生存法则。为了回归鸟的天性，金凤和老彭在南院的树下设置供鸟喝水的小钵和装着食物的小盒子，每天定时将它们放到外面，与群鸟交流嬉戏。在这院里，小鸟的天敌是野猫，三五成群的野猫抱着不轨的企图，总是在不远处窥视着。由人饲养大的鸟是有依赖性的，更缺乏自我保护意识，安全问题令人担忧。为防范天敌，每天放飞的时间他们加强守护，一旦飞出院外就要用哨音呼唤回来，即便如此也难保万无一失，令人揪心的事儿发生了，有一只体弱的鸟被野猫偷袭而丧生。怀着悲痛的心情，金凤和老彭研究对策，他们认为健壮自身才能防范偷袭，要继续加大对鸟的营养投入，尤其是要多喂含蛋白质高的活虫子。抓住了根本，果然见效。转眼四个多月过去了，小鸟都长大了，特征也明显了。雄鸟小黄和雌鸟小红性格不同，小黄凶悍，小红温顺，它俩经常黏在一起，是对好朋友。而那只小小的雀鸟，体型小却早熟，特别讨人喜欢。10月的一天，小小鸟的叫声引来了同类野鸟群，它们一起欢快地在院子里饮水、进食，然后小小鸟愉快地跟着鸟群飞走了。金凤望着天空怅然若失，既为鸟儿高兴，又恋恋不舍地说：“小小鸟这孩子长大了，家里留不住，去远方了。”是啊，小鸟长大了总是要出飞的，让鸟儿回归大自然，是金凤的愿望。一周后，小黄和另几个伙伴都陆续加入野生的黑头翁鸟群，回归了蓝天。只有小红留下来了，它失去了伙伴却不感到孤单，一往情深地恋着抚育它长大的亲人。是啊，它留恋着这个使它成长的家，在这个空旷的大屋子里，曾是它和伙伴们嬉戏的乐园，尽享着的是人间的父爱和母恩。在连续几天里，金凤总呆呆地注视着小红，她的心情很复杂，有万般的难舍，却也希望小红回归鸟群。可是，她又担心性格温顺的小红受欺负，难于抵御侵袭。她把这种矛盾的心情说给了老彭，老彭说：“随缘吧，鸟的去与留，人说了不算，决定权在于小红啊。”应该说，老彭的话不无道理。这是11月初一个平静的清晨，蓝天白云下鸟儿不时从金凤家院子飞过，小红从挂在树上的鸟笼子里走了出来，愉快地叫着。这时一群黑头翁围了上来，把小红簇拥在中间，最显眼的就是前几天飞走的小黄，它依偎在小红的身旁叫声呢喃婉转，像是与小红说着悄悄话。金凤和老彭在树下观望着，老彭说：“这是小黄率队接小红来了，阵势还不小呢。”说着，只见鸟群从笼子上腾空而起，在院子上空愉快地盘旋着、欢快地叫着，然后飞向了远方。“小红被接走了，是小黄来接的。”泪水模糊了金凤的双眼……当小院渐渐恢复了平静，老两口还在栅栏边眺望着。突然，后面传来熟悉的鸟叫声，他们回身望去，只见小红站在它所熟悉的笼子上，依恋地望着两位老人。小红没走！小红留下来了！……多么感人的场面啊，多么不可思议的抉择啊。在我们面前发生的是一个可以衍生童话的真实的故事。小红为什么会留下来？留下来意味着什么？联想和判断在我的思绪中不断生发着。一时，难以厘清。此一举，起码可以言之，小红割舍了爱恋它的情侣，毅然留下来，是为两位人间老者排解孤寂，只要人与鸟在一起，就是温馨的一家子。禽兽感恩，毫不逊人。晚上，我为金凤和老彭读我写的这篇稿子，小红作为家庭的一员在旁边静静听着。望着小红，我心里陡升敬意，这敬意对人，也对鸟。在天地之间，真情是没有界限的，越是卑微弱小，其情越真。我们也谈到了小红的明天，金凤的感情更加复杂了，说来说去，却绕不出老彭的这句充满禅意的话语：“去留随缘，今后的去向还是由小红自己来决定。”老彭还告诉我：“我又养了两只鹦鹉，就是让小红有伴儿。”就这样，金凤和小红的故事走进了“邂逅版纳”中，成为直戳泪点的记忆。（附图为李人毅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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