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上第一课。想谈一些咱们这一范围里的概念。这些概念,经常在口头上,但是很可能不准确,必须说得更清楚一些。
第一个概念是“书”。这个书字就是写的意思。它可能有很多含义,但现在说的这个书就是写,就是写汉字。我们所研究的就是写汉字的问题。书写出来的哪个字,就等于说写出了一个书迹。如果说把写的那个东西作为一个名词,就是写了一幅书作。书的作品,简称书作。如果这张书作写的比较好,可以被人们学习,我们就叫它法书,就是可以为法的书作,所以叫书法。这些概念都和我们平常理解或者叫法不大一样,也许有人以为我们几十年来固守的那些概念是对的,现在新的说法是错的,我们觉得现在说的是对的。
关于怎么样写,怎么样写的好,写什么内容,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写在哪上边,各种各样的问题,许多都是学问。我们把它汇总成一个学问的名称叫书法。因此,书法是学问,不只是写字,搞书法应该是搞书法艺术方面的学问。如果说写字就是搞书法,这不通。你看我这张书法怎么样,不通,是写的字,是一个书作,不好叫做书法,贴满墙也不叫书法。这一些在我们思想里面常常是混乱的,有必要讲清楚。讲怎样拿笔,怎样用墨,怎样拉横,怎样写竖,这是写书法中的一部分,是小学部分,够不上中学部分。等到大学再来学拿笔就耽误事了。
我们书画函授大学应该研究书法这门学问。这门学问里边包括写什么词,写什么语言,写什么诗,怎么样写才好看,怎么写才合理,要给一个什么环境写,写什么更合适,研究的是这些问题。我们应该把这些事情说清楚。比方说,17、8年前,我们刚建校的时候,我到外地在一个宾馆里头,从卧室到饭厅的路上有一个圆门,上面写着几个字“归去来兮”,我问:这是谁写的,怎么写这四个字?有位老师说是他写的。归去是回去,来兮,再回来。原来陶渊明这句话的意思是“回家去吧”。人家都轰你了,这还能住吗?我告诉学校负责人,他不能做这儿的老师,归去来兮还不知道怎么讲。我们讲究书法,就要讲究写什么,不是光拿笔就写,是讲究学问。简单地说就是拿着笔写字,这不是我们这个班要讲究的问题。书、书迹、书作、书法、法书,关于书的一连串的概念,我们需要有个明确的认识。
第二点谈谈什么叫学?学的意思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都说王羲之写的好,我把王羲之写的那种字变成我的字了,这叫我学了。举个最通俗的比喻来说吧,你有许多钱,把你的钱拿过来归我所有,这叫学。拿来你的钱,我只看看,又还回去了,这不叫学。用这个观点来看,我们就知道该学什么了。咱们不管学了一年的、半年的、大学已经毕业了的,从这个标准看学了什么,自己应该有一帐。学了王羲之的兰序,兰序里的字我全会写,也不叫学它了。把那些学写得和他写的一样,这才叫学了。如果说我只会写“永和九年”这几个字,也不叫学。咱们要用这个观点来衡量我们的学习。
大家在这里把自己的作品挂起来请大家看看,这很好。我看了看,不知道这些字都是学谁的。比方“神州”那两个字比较大,这是学谁的我看不出来。咱们本这个标准,写谁的就要把谁写出来。我们都检查一下,看都写谁的。所谓写字好坏,标准是社会的,不是自己加的。把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现在加在一块来分高低的。历史上有哪些名家、写成什么样,我们心里都清楚。现代人的,我们也知道谁的是谁的。那么就是我们这个是学的谁的。我们放到社会上用共同的标准来衡量,你应该打多少分,那才是标准,可以衡量我们每一个人。这个公共的尺子,活着用这个量,死了还用这个量,对谁也不留情,很准,谁也跳不出这个尺子去,它随时在量我们。大家说这个人写得好还是写得不好,大家都用这个尺子。它用这个尺子去衡量王羲之,它用这个尺子衡量虞世南,把古人都衡量遍了,再来衡量我们也不客气。为了满足我们这个尺子的要求,我们就要学。可和这个学有个相对的概念,净来跟我们捣乱,那就是“创”。它来捣乱的时候还有一套理论,说纯粹模仿的人是没有出息的,每个人应该写出自己的“风格”,这才了不起,这就要求大家创。因为大家都去创就没有公共标准了,每个人就都是自己的标准,愿意把自个说多高都可以。要没有尺子,我们还学它干什么,从小就创,哪一天说成功了就成功,了不得了。谁说了算呀?自个说了算,因此是骗人的。喜欢想骗人的是自己,能骗得过的人也是自个。骗别人说不定人家不信,可是骗自己一骗一个准。因为信了没亏吃,换了个愉快回家。这不好!所以我说,把学和创两个字一定搞清楚。创最好听,最好接受,最好糊弄;学,太艰难了。比方说学王羲之,说学得差不多。什么“差不多”?咱们扪心而论,写好过一个字没有?人家拿着字帖,你说你哪个写得最好?你能写出一个就行,你写完了咱们对对看。这可真把人难住了,谁也不敢说那一笔我写好了,别看就那一笔,太难了。学,太难了。创,你写一,我写一,念不成二,就算成了。那可跟学跟写字两码事,学识字差不多,学写字不行。所以别糊弄自个,谁也糊弄不了。我们说实话,要学,不要创。
还有一个字“练”工夫。我觉得练是练不好的,甭管谁,只有学好,没有练得好。我见过许多人,他不学,他练,老按自己那个路子练,还头撞南墙不回。写不好,写一遍又一遍,我看他写不好。有个人说他“中”字写不好,练了三年,还是写不好。我问怎么写不好法?他说就中间这一笔老写长了。怎么也练不短。我说少写点不就短了。他说到那儿就收不住。我说,我觉得一次就会,用不着练,要不试试。你绝对听我的,我能让你写短。我说写你就写,我说停,你就马上停。我说写,他写了一点,我说好,站住。我问怎么样?他说写坏了。我说写好了,这念中嘛,就是短点,我觉得还可以。他说不行,要自由地写下去,拿起笔来再写,他说站不住,又把它写长了。这是个什么问题?他也明知道写长了不合适,可他脑袋那个标准就得长才对。我让他写短了、成了,他不承认。他的习惯力量太强,想纠正都办不到,非写长不可。我问他从谁那见到写长的,他找不出一个,他也找不到谁是他的老师,在他的思想里面有个必须写长的标准。他写到老,写到最后还是长的,纠正不过来。所以说我们在认识上有许多固有的阵地是自己很坚持的,改变看法几乎不可能。要真想改,要想写好,最保险的办法是学去,谁写得好跟谁学,否则是不行的。我再重复地说一下,我们要学,不要练,不要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