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秋,子时刚过,在梅江边的小山村里的一户人家,一个小生命诞生,那一夜,月光皎洁,流星灿然,私塾先生给这个男童起个好听的名字,叫“凤鸣”(1920年改名“林风眠”)。林风眠的祖父是石工,父亲子承父业,同时还是一位有名的民间画师。
▲《有房子的风景》林风眠 上世纪50年代作
童年,林风眠最喜欢事儿便是紧紧跟随父亲行走山林之中,那时随手拿起枯干的树枝,就可在沙土里画线条,多年后他曾回忆到,自己从小就有一种热烈的愿望,想将自己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
▲ 林风眠待过的梅州中学
而就是这样一个灵性十足的孩子,在其6岁时,却经历了一场血淋淋的生离死别。多年后,林风眠回忆起,他母亲跟一位染布的青工逃走了后被抓回来,村里人往这位年轻美丽的妇女身上浇油时的那天,依旧感叹万分。林风眠清楚地记得那时年幼的自己,听说母亲要被烧死,便愤怒地拿起刀,冲出屋门大叫,说要杀了全族人!
在林风眠的反抗下,族里人最后商量着把母亲卖了。临卖前,他溜出去看她,母亲抱着他大哭了一顿,从此母子天各一方。后来,母亲在尼姑庵当佣人,临死前都未再见一面。这段经历,给林风眠的记忆烙上了深深的烙印,也让他从小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痛苦,更能悲天悯人。
▲ 林风眠 风景画
从小失去妈妈的他,性格孤独,寡言少语,母亲的悲惨命运,让他内心悲愤痛苦,可无人可诉,而画笔便成了他唯一的朋友。读小学时,其一幅栩栩如生的《松鹤图》,就被一位巨商高价买走了。卖出人生第一幅画时,林风眠才九岁。
一生唯爱外国姑娘的浪漫小伙青年丧妻,二任妻子聚少离多。
1919年12月25日,中学毕业的林风眠,登上了远赴法国的邮轮,开始了留学生涯,据说,周恩来在法国期间曾住他家,还受过他的慷慨资助。1923年,林风眠,去了德国柏林。在柏林留学期间,林风眠不仅收获了艺术上的成长,也得到了爱情女神的眷顾……
▲ 1920年代的林风眠
一次,在柏林马克兑换市场上,他在讨价还价,由于他的德语还不行,价格总是有些吃亏。他不想占他人便宜,也不愿吃亏,又不富裕,手中就那么点钱。这时,有位德国女郎热心地帮他和那人讨价还价。顷刻间,身在异乡的林风眠对这位温柔善良的德籍奥地利姑娘罗达,心生好感。
▲ 林风眠夫人艾丽丝.冯.罗达
罗达爱好文学和艺术,据说还是贵族出身,两人也因那次偶遇一见钟情。爱情无国界,也不怕语言障碍,那时林风眠德语不好,就凭一本字典和罗达谈情说爱,着实让人家外国姑娘感动一番,实为浪漫。1924年初,林风眠带着他大量的作品和心爱的罗达回到了巴黎,在玫瑰别墅六号的一所公寓内与罗达结为伉俪。可造化弄人,他们人生最美好、恩爱的时间维持不到两年,罗达便因产子感染,母子双双死在医院里。
爱人的离去、巨大的打击,再次令这位坚强的年轻人悲痛欲绝。但前妻逝世的第二年春天,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又找到了一位法国妻子。林风眠与这位法国老婆,名义上是夫妇,但相处更像朋友,婚后日子里聚少散多。
▲ 1950年代初,林风眠夫人艾丽丝
抗战前,林风眠夫妻没什么不同寻常,恩恩爱爱,而抗战以后,他去内地,太太留守上海,一分别就是八年。抗战胜利重新相聚,到一九五六年,太太离开上海出国,辗转去了巴西。从此他成了孤家寡人,晚年定居香港,快八十岁时,才去了巴西探过一次亲,与二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妻短暂相聚,也算人生的最后一次告别。
▲ 1950年代初,林风眠女儿林蒂娜
从女儿跟着母亲移居巴西以后,22年未能见过女儿一次面的林风眠,用他后半生大部分的时间,将强烈的思念之情用画笔倾注于画幅之中。
这幅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仕女》画,正是林风眠思念中的女儿“蒂娜”。画中女孩清纯可爱,眉清目秀,身着粉紫衣裙,双手舒展在身体两侧,弯眉细眼,无眸两眼微睁,似有笑意初绽,扎着不长的马尾辫,前额的刘海儿参差不齐,女孩子的天真活泼,清秀端庄,一眼便知那就是林风眠唯一的女儿——林蒂娜。
▲ 林风眠全家合影
▲ 林风眠与女儿、外孙杰拉德
世界上最年轻的艺校风云院长。学生撑起中国美术半壁江山
1925年,留学法、德6年,风华正茂的林风眠应蔡元培的请求,回到了北京。年仅25岁的他高票当选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被称为“世界上最年轻的艺术学院院长”。
1929年根据蔡元培手书镌刻,历经风霜并修复保存至今的国立艺术院石匾原作。现镶嵌在中国美术学院南山校区建筑的墙体中。
那时的林风眠还是中国美术学院的首任风云校长,当时叫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1928年到杭州后,林风眠初住在葛岭山下的招贤寺,后来和好友,在离西湖不远的马岭山坡买下几块地,亲手设计、构建了他们的家园。在这个花园里,林风眠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十余年。小楼周围,梧桐树绿叶成荫,梅桂飘香,学生都形容这是西方小说才有的建筑。周末,林风眠会在这里与学生谈天说地。晚上,他就在二楼的画室通宵创作。
▲ 杭州玉泉的林风眠故居(摄于1948年)
林风眠任校长期间,深得学生喜爱。他总是鼓励孩子们多出去创作,还说“画不出来,就不要画。出去玩玩。”有学生憋得慌,画不出来,林风眠就说“随便些,乱画嘛”。对于拘谨的学生,他的建议更实在:先喝酒,狂热起来再画。
在这样一套独特开放的教育方式下,他培养出吴冠中、李可染、赵无极等大师,几乎撑起了后来中国美术的半壁江山,而这十年也成了林风眠一生最荣耀的时候。
▲ 1990年,吴冠中和林风眠,右为林风眠义女冯叶
文革亲自毁画的逆境求生者 毕生画作毁于一旦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林风眠带着杭州艺专全校师生转移到了重庆嘉陵江畔。那几年,林风眠住在一间土墙泥地的仓库里,谋了个闲职,然后不分昼夜地画画,画完就堆到身后,画多得堆到天花板上。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创作出融合中西方的“风眠体”。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紧接着,林风眠20多年挚交傅雷夫妇在家中双双自尽。面对一个个噩耗,林风眠预感自己在劫难逃,考虑到家人安危,他决定毁掉自己几十年来所有的画作,以绝后患。
那天,林风眠关紧门窗,亲手烧掉了自己心爱的画,烟把他的脸熏得乌黑,但他还是一脸坚毅决绝。他怕烟囱冒烟被人发现,又把画撕碎,泡成纸浆,然后从马桶冲下去。
不料,画还没毁完,抄家的红卫兵就到了,橱柜都被贴上封条,林风眠也被带走。直到预审,被关起来,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特务”。据说,原因只是他的一个学生是当时的某部副部长,解放前被追捕,曾经在他家呆过3天!
由于拒不承认“罪行”,狱中的他,双手被反铐,手铐都嵌进了肉里。吃饭时也不给解铐,他把嘴凑到饭盆边吃以求生存。面对身边一个个自杀离去的朋友们。他说,“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1972年底,在周恩来干预下,林风眠被释放,直到文革结束前,他都没敢再画画,带着一身伤病,艰难生活。
“文革”结束后,林风眠在叶剑英帮助下被批准出国探亲,到巴西看望分别22年的妻子女儿。临行前,他把带不走的画全部赠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的是一幅《鹭鸶图》,这幅画至今挂在上海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中。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吴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离群,不禁潸然泪下。
▲《鹭鸶图》
画尽浓墨重彩的“好色之徒”一直画到生命尽头
林风眠以一生不懈的努力,证实了中西融合是中国画走向现代的可行途径。可他终其一生却得了个颠沛流离、屡屡受挫。
▲ 《对镜仕女图》 林风眠
林风眠一生坎坷,可每当人们看他的画时,最直观的感受却是浓墨重彩。林风眠常常自嘲是“好色之徒”,他喜欢运用浓重的彩色来表现艳丽的题材。他竭力使鲜艳华丽之彩色渗透入流动性极强的生宣纸,而保持厚实感。其色既吸取印象派之后色彩的冷暖转折规律,同时结合中国民间大红大绿的直观效果,寓丰富多彩于天真烂漫之中。
▲《霸王别姬》
从古装仕女到现代佳丽,从戏曲舞台的女性形象到现实生活中的美人,都是那么纯洁、优雅,充满生命的律动。既有东方女性的古典美,又蕴涵现代女性的韵味美,展示出迷人的风采,成为中国绘画艺术独特的阴柔之美的形象符号。他笔下的“蛇蝎美人”,个个肤若凝脂,娇憨懒散,体态丰美,妩媚中又有圣洁之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
▲ 《荷塘图》林风眠
然而,他的画无论色彩多斑斓,意象多丰富,但当我们仔细看画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华丽彩色中流露出的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相互依偎的满盆红花、遍野秋树,给人的是一种淡淡的惆怅;丁香、紫藤,或垂或仰,也令人有身世飘零之感……
▲ 《三喜图》 林风眠
晚年林风眠客居香港,凭记忆重新画“文革”中毁掉的作品,几乎一直画到生命的终点。1991年7月,心脏病突发住在医院里的林风眠,应傅聪之约,题写了“傅雷纪念音乐会”几个字,落款林风眠。这是他对老朋友最后的交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绝笔。同年8月12日10时,因心脏病、肺炎并发症,先生病逝于香港,享年92岁。
林风眠把自己整个青春都给了自己钟爱的绘画和教育,成为了整个20世纪中国美术界的精神领袖,但绘画于他既是生命挚爱,也是背负在他身上去不掉的“鞭痕”与苦难。纵观林风眠的一生,命运多舛,他就像画坛的一只孤鹜,凄美地飞翔在天地之间,又像身披蓑衣的独钓老翁,任由烟雨吹打寂静地漂流在艺术之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