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雪楼诗画合册》
(赵 润(1868—1934年)今湖北省武汉市东西湖区三店东赵塆人,字种青,一字半跛,以字行,号跛道人,别号无霜点鬓生,室名藤雪楼。有《藤雪楼诗画合册》行世。)
大约十年前,一次逛书摊,到了汉口交通路古籍门市部,偶尔见到书架上陈列着几本俞剑华教授编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第1版),厚厚的16开本,黑色漆布面,烫金字,装帧较为精雅。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二伯的名字辞典里有没有?”于是我顺手拿过一本,翻开索引,按笔画找到“赵”字,再逐个名字往下看,欣然在1293页“赵种青”条下见有这样一段文字:“赵种青(现代)字半跛,湖北汉阳人。花卉虫草,以徐渭、朱耷(八大山人)笔法书之,印行《藤雪楼画册》。晚年作画吟咏自娱。抗战前逝世,年六十余。《工余谈艺》。”
《工余谈艺》显然是该辞典收录和编写这一条资料的根据。这是怎样的一本书,作者为何人,都不得而知。
赵润(种青)国画花鸟四条屏
赵润(种青) 国画人物四条屏
伯父,我从未见到过,因为在这个家族同辈中我出生得最晚。但对他,我从小就十分景仰,这种崇敬心情是从欣赏他的诗和画而逐渐培养起来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大凡作画必有题诗,偶尔也有题句,从未见过只记年月和落名款的。他的题画诗可说是达到了诗发画微、画启诗兴的效果。当年,我的一位堂伯七十寿辰,他作为堂弟,画了一幅蟠桃中堂,从上海寄回为贺。画面上一株古桃树粗干微微斜出,干、枝以较浓墨勾勒,淡墨点擦横皴、浅绿色渲染,枝头碧桃丰硕,累累满树。由于设色浓淡恰到好处,枝、果显得非常鲜活。画幅右上角题一首七言绝句:“又经卅载未还乡,阿弟于今鬓更苍。记得跛翁才七岁,亲看邱嫂作羹汤。”这画没有表明为寿几何,这诗也没有一字言“寿”,而画和诗配合起来,则大嫂的寿高就不言而喻了。这题画诗可说是写得含蕴而又切题,亲情、乡情同渠一并流出。
赵润(种青)国画花鸟
伯父敷色如此明丽的画我见得不多,仅有三幅。其一是上述的寿桃。其二为一帧《雨后枇杷》。这幅画构图颇见匠心,一枝自画幅右上角向下斜出过半,枝头绿叶苍翠,几颗黄果,特别丰腴,而渐近干处(自然“干”是意到之笔)断显得黄、绿杂间,略加果、叶,然却给人以果繁叶茂的感觉。近处特写的翠绿叶片、金黄枇杷上,还看得出雨珠晶莹。画幅左下角题:“半跛写儿时家园所见。”这“儿时”两字倒值得玩味,是老来童趣未泯,写儿时那种想吃枇杷而又怕受大人体罚没有吃到的嘴馋滋味?是对童年的留意?是藉儿时所见故园的花木而表达对故乡的怀念?总之不论这些臆断是否吻合画家的初衷,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画家的笔触是触到了自己心灵中的某一块。其三是一横批牡丹,两朵并枝盛开的牡丹被绿叶托捧着,更显得红艳照人,花瓣用浅红破深红,造成层次分明,给人一种勃勃生机之感。画幅右上角题了一句“花韵午晴初”。右下角落款为“半跛写于双十节”。不记得是我忘了它的记年,还是他根本就没有记年。不过还是可以推测出他是为纪念辛亥革命多少周年而作的。此外,所见到的多为设色淡雅、造型质朴的作品,我想这些才是他的代表作。从他的这类作品风格来看,伯父属于写意派画家,正如《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所说,作画“以徐渭、朱耷笔法书之”。试以《藤雪楼画册》中几幅画为例作点说明。
首先要说明的是上述那三幅重彩画都没有被收入该画册中。面册是伯父生前刊行的,想来画册中的作品都为他自选的代表作。
就记忆所及,画册中第一幅画是几棵小白菜自然歪斜攒聚在一起,淡绿叶,浅墨茎。它们只占画幅中心的一小块,左右两边都留白。画幅左边一行行书直书下来:士夫喜食肉,此味几人知?
观其画,读其落款,让人产生一种感受:日常生活中如此平凡的形象在他的笔端,竟变成了如此不平凡的艺术。
赵润(种青)国画花鸟
画册中间有一幅《秋蝉》,画面布局也打破了四平八稳的陈套。画幅左上角随意画了几片稀疏的扁豆叶,一条长藤下垂过半,藤上嫩叶,小花寥寥,藤干上挂一蝉噪秋,画幅右边留白三分之二,切边题了这首诗:“亦喜秋弄声,非作不平鸣。只缘性高洁,苦吟过一生。”
《白鹭蓼花图》的布局又属另外一格。画面占满了画幅的下半头,上半头全留白。画的是滩边开满了蓼花,一只白鹭在花旁,蜷缩一脚,一脚独立,曲颈斜睨。画面设色清淡,笔法简洁冷峭。特别是白鹭,淡墨勾勒形貌,寥寥几笔出其神态,给人以“不似之似”的感觉。这是作者主客观统一、由事物的表象到意象深化的结果。画作上自然不会没有诗,在画幅上端居中处可以看到:“蓼花开满滩,红白都好看。鹭鸶拳一中,冷眼止旁观。”
这画师法八大山人又熔铸了自己的个性。世传八大山人画鱼鸟,“每以白眼向人”。
此外,还有画草虫、洞溪鱼鸟的,画面现在记忆模糊,只记得题诗中的一句:“忘机鱼鸟最亲人。”
《藤雪楼画册》大约收入二十幅画作。这些画的特点是布局多变化,或攒聚中心、或缩在一角、或横居一端、或斜出一边,满幅占少,总之是大胆留白。敷色多淡雅,笔触多简括,神形多兼备,诗思多清逸、潇洒。
赵润(种青)国画
赵润(种青)国画
过去家中常挂的一幅中堂,是伯父为贺我家火灾后重建住屋而作的《奇石牡丹图》,一丛牡丹,有盛开的、有待放的、有始作蕾的,在绿叶的衬托下偎石而生。石头突兀奇崛,因风雨年深日久地侵蚀,致剥落中空,幽深处约现裂皴,光明处点布苔痕。长寿之石,配以国色鲜花,真是生趣天成。这画的题句是:“绿叶扶持花富贵,苍苔爱护石嶙峋。”
家藏还有伯父画的梅,只见双株屈曲向上,遒劲有力;着花随意,清淡恬然。题句云:“书贵瘦硬通神,秀逸天成。作梅花二树亦然。”看来此画是在画“书画一体”的道理。还有他画的古松,巨干笔立,干身鳞皴斑斑,旁多怪石,有大有小,或蹲或立,干顶烟云浩荡,氤氲缥缈,但虬枝茂叶仍然隐约可见。这画面“动”和“静”的反差表现出了一种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气。题诗是一首古体诗,我只记得其中第二句“老松伟岸如人立”和最后一句“此景偶然被我拾”。
可惜人世沧桑,上面所谈的那些画轴都已散失殆尽,手头这幅墨荷条屏也是近年才到手的。我写了一段短文,或叫题跋,以记其所得之由:
半跛公先仲父也,字种青,生于清同治,民国二十三年化去,有《藤雪楼诗画》行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载其事略。
先是公以家贫,流寓海上,后择居宁、沪,过从多名流,一时朱疆村;陈散原愿为谋面,曾熙、王禹襄、潘飞声辈争为卜邻。大千居士时年尚少,亦跻身其间。公诗有《大千寓中观画记》,记之颇详。
公擅写花卉翎毛虫鱼,兼重神形,求之似与非之间,其意自出,时人谓为得青藤、雪个之髓。即如此墨荷,不着点色,墨亦清淡,颇显瑶池素质,然多为别艳所欺,真颇具匠心,颇具幽情,寄慨不谓不多也。
赵润(种青)国画
赵润(种青)国画
余少时极爱公诗画,家藏亦多,未之为贵,展卷由之。及壮,屡遭屯邅,流徒靡定,致散失无遗进。每思之,疚念何似。
近日少石大兄,偶得此幅,贻余。余欣慰不胜,出以与黄冈书家马氏铁群同观于其南园轩。马子深爱之:慨然亲为精裱,始得复旧观矣,呜呼!先人手迹失之久而得之猝,此中情味。非明诚、潄玉,其可知耶。
半窗谨识于湖北大学古籍研究所,时一九八六年岁次丙寅,伏日。年正六十。
这幅荷花,茎挺,叶被风掀起,背向阳呈灰白色,面卷收避光为墨色。这样用墨以浓破淡,浓淡互渗掩映,就显得灵活有姿。还有一花怒放,迎风而展;一嫩茎亭亭,叶尚包卷,显得神态活泼,生机微勃。再加上水面碎萍点点,一根苇草高出荷面,风折叶片,摇曳生姿,给画面平添了点野趣。
题画诗贵在能“迁想妙得”。这一看法是从“风荷”写唐人皮日休诗意和它的记年所产生的:“素质多蒙別艳欺,此花只合住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晚风轻欲堕时。己未谷雨后五日,半跛写。”
己未年即公元1919年。那时正是民国肇始、军阀割据、国几不国的年代,作者画了风荷,借瑶池之花为别艳所欺,以喻以中山先生为首的革命党人被军阀势力所困扰。画中又袭用了五代(正是乱世)词人“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泪泣香红”的词意,作者对国家的“忧患意识”不是借拟人化了的荷花表露无遗了么?
《藤雪楼诗画合册》我原本有一函,计诗、画各一册。画是珂罗版宣纸精印的,诗也是用宣纸仿宋版刻印的。两册封面均用蓝墨色宣纸裱衬,合为一函。函套与通常线装书相同,即用蓝纱布裱褙硬板纸折叠成套。函套左上角贴白绫签,上面是曾熙署的碑体行楷“藤雪楼诗画合刊”。它是我的一位无后嗣的堂姐夫即种青公的二女婿李清华先生1955年送给我的。同时还将《藤雪楼诗画》刊行时各个名家题字真迹裱成的长卷一并相赠,并说:“此乃赵家物,应归赵,归赵亦应归吾弟。”今日忆及,言犹在耳。然他作古也有数十年了。
赵润(种青)国画
赵润(种青)国画
其中,《藤雪楼画册》扉页印有种青公肖像,现出大半身。貌清癯,发萧疏,清眉秀目,着长衫,两臂下垂,显得恬静、散朗。题词首幅是一代词宗、大书法家朱孝臧写的“神假天造”四个瘦硬简峭的核桃楷书。上款为“半跛先生有道”,下款仅落“孝臧”。接着是大诗人陈三立的几行行草(可惜所写内容记不清了),大书法家、画家曾熙以魏碑意入引写的较长序语。他开宗即说:“吾友赵半跛,字种青,擅花卉,得青藤、雪个之髓。”中间又说:“江南,文人渊薮,汉阳赵种青表表立于之林。”后面还有我国第一代著名新闻工作者、名作家潘飞声等人的品题。这些名家的题词裱成的卷轴全长近两公尺。
这次相赠的还有我父亲临《十七帖》的四块小屏,上海著名书法家王禹襄及父亲改伯父的函札裱成的册页,伯父作画、父亲作书的扇面等。可惜这些宝贵的墨迹都被“反右扩大化”和“十年浩劫”的“洪水”冲走了。李清照避金南渡时将她和丈夫赵明诚共同收藏的文物、字画、书籍沿途弃失后,痛定思痛,说了句:“钱癖与传癖何殊?”在过去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也曾用这话来自我安慰,调节心理的平衡。但这毕竟是自欺,所以一提到这些,仍然感到此憾绵绵。
我心目中的伯父是由他的诗画所塑造成的形象。关于他的生平我知道的不多,过去只是从母亲和大兄的谈说中了解到些点滴。他比我父大两岁,当是生于清同治七年(1868年),比父晚逝两年,当是卒于民国二十三年(1834年)。他自幼即喜欢绘画。昔年东湖夏泛,一片汪洋,湖面上时有航船往来,远望白帆点点,他就领悟出了其中的意义。再就是看到房屋周围杂草丛生、野花烂漫、蝶舞蜂飞,也启迪了他的清妙天机。他摹写这些景物时,因缺钱无法购买颜料,因而有时采花揉碎用花汁习画,这自然是一种童趣的表现。稍长因在家乡无以为生就外出了。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补博士弟子员(中秀才),年十八,他在《咏拙翁》长诗中说:“回忆试场看榜发,君年廿六我十八。”又说:“君着蓝衫我敝裘,两人意气都勃发。”诗中说的“拙翁”即李凤高,乡里称为“巨廷先生”,是李介侯先生的同族长辈。他是有名的书法家,擅写隶书、章草,早年在两湖书院结交南北名士,颇有风度。民国年间出任过湖北恩施、江西龙南和新淦知事(县官),很有政声。我伯父在诗中说:“谓君拙于政,翁则称循吏。”我曾见他所书屏联、序跋,落款多为“拙翁书于匡庐”。他晚年隐居庐山。
赵润(种青)国画
赵润(种青)国画
大约是民国初年,伯父当上了上海厘金局局长(相当于现在的税务局长)。据母亲说,他在任时养了些闲人。凡是缺乏办事能力的侄辈、亲朋找他谋事做的,他怕他们误了公事,一律不给职位,私人掏钱周济他们的生活。至于他自己对“局长”的官职也看作是“薄宦”。在诗中不无自嘲地说:“自笑官微仍是客,可怜臣壮不如人。”后来终于“挂冠”,卖画为生。他在诗中讪笑说:“板桥不合例开先,风雅而今也要钱。自笑晚年生计拙,且将破观作良田。”
据说他晚年喜欢聚客宴。名家际会,都在同一幅上作画题诗,售出所得,即作为经济开销。过去我曾留有一幅这样的画:画面上有石、芝、兰和竹。字是曾熙题的。石是一笔画成,其余依次类推,所以题字:“一笔石,两笔芝,三笔兰章,四笔竹枝。”记得伯父注明的是“半跛画兰”,其余几家就不记得是谁了。由于年轻少知,不知其为名家,就记不住了。
伯父虽然生前为官、卖画,但身后萧条,只遗下一座“藤雪楼”。这是他生前的书斋和起居用房的组合体。楼取名“藤雪”,是由于仰慕徐青藤和朱雪个的缘故。
伯父自幼就离开家乡,可能中途只回过一两次,但他对家乡的感情还是很浓厚的,不时从他的诗画里流露出来。除了留恋家园的枇杷外,还挂念“故园花木失栽培”。最为典型的是“藤雪楼”园内的一副对联:“念壮年薄宦,怕听杜宇催人,欲归不得;营半亩小园,宁使兰成笑我,且住为佳。”
大凡诗人画家都是性情中人,忆念孩提、留恋故土是永远蕴藏于他们作品中的珍贵情感,伯父自然也不例外。
母亲生前曾说,伯父与父亲常常耽心后人不才。今天环顾我辈,还真非多虑。想到这些,一种疚悔之情油然而生,不禁口占一绝:“名重江南一画师,青藤雪个总神驰,悠悠岁月百年后,惭悗无人克绍箕。赵半跛先生诗画拾遗。”
作者:赵熙文(1926—1999年)赵石桥次子。号半窗。毕业于武汉大学,湖北大学中文系教授、古籍研究所所长、《汉语大字典》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