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青山
齐白石先生出生在农民家庭,而且是比较贫困的家庭。贫困的农家背景使他自小就得以接触到农村的劳动生活,这一方面在他的心灵里种下了生活必须靠自身辛勤劳动的认识,一方面孩提时代的劳动生活,给他未来的艺术生涯储备了鲜活的具有农家意趣的艺术创作素材,同时培养了他吃苦耐劳勤俭的品德。家庭虽然贫困,但对于这样的家庭,他却有着深刻的眷恋之情。乃至到了耄耋之年,在他的心里尚有风木之叹,惋惜“祖母不能同餐也”。白石先生童年少年没有正经进过学堂读书,“曾牧星塘老屋后”和“牧豕”就是他的童年生活,他与那个时代所有农村的孩子一样,帮助父母劳动就是他们的早期人生。
水畔家园
人们面对生活从来有不同的应对策略,原则上有两种,一种是积极的,一种是消极的;人们面对人生的坎坷也有不同的态度,原则上也是或积极或消极。白石先生虽讷于言,但在行动上皆属于前一种。我们分析白石先生家庭生活状况可以看到,对于白石的未来前途的安排,他家长的处世态度是消极的,即顺从家庭祖辈务农现有状况,继续务农。说白了就是继续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因为在他祖母看来,农民的孩子只能接祖辈耕田的锄头才能养活自己。且眼界使得他的家人也认识不到通过读书可以改变社会地位,可以改变生存状态,生活可得到改观。他的祖母短视自然出于贫困所佑,因此认为读书是没有饭吃的。
“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学,惜来时走错了人家。俗话云;三日风,四日雨,那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及至亲眼看到白石通过画画挣来了钱才欣喜的说:“那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可以说白石先生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讲求实际,并不支持他读书写字的家庭。但是他积极的生活态度,使他具有了坚持就是胜利的意念,无畏于面对的困难,采取了韧性的坚持。
白石先生只读过半年的私学,认识的字不多。他的学问都是靠自己刨路学成的。他的学问主要有四样:诗、绘画、书法、篆刻。这四样看是四种,实际却包揽了几乎所有传统文化。他11岁向叔祖父学习雕花木工,二十岁已成雕花名手。虽然雕工是匠人的一套技术活计,但却不同于一般的木工。一是属于雕刻技巧很强的细木工,二是需要有一定的设计绘画能力。白石边做工边临摹《芥子园画传》达三四遍,精细程度竟胜过一般刻本。这对他的雕工起到了很大作用。从他到晚年还保留着幼年临摹《芥子园画传》稿子分析,可见出此时的他对绘画的虔诚心态。因此他不仅凭借此手艺足以谋生,而且成为了他向上攀登的生活保障和艺术基础。即使在艺术上不再挺进,生活问题也有了足够的保障。平常人大多就此止步了,但是齐白石却不满足现状,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生活得更好一点。可能此时的他尚未意识到通过努力可以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吧。
随着年岁的增长,27岁的白石通过自己初步的绘画技能开始接触到一些绘画界的人。由于绘画与诗歌的姊妹关系,更使他认识到,继续登高必须学习古典诗歌。注意,此时白石的认识开始使他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学习诗歌就意味着要接触真正的文化人。如果雕刻性的绘画尚属于匠人行为的话,那么学习古典诗歌就已经开始摆脱匠人阶层向知识阶层迈进了。为此他勇敢大胆果断的迈出了这一步。于是他开始投师正式学写诗歌和绘画。
浅薄的文化底子并没吓住他的热情和决心。他知道27岁的自己由于”村书无角宿缘迟”,所以必须珍惜“廿七年始有师。”为此他虽然穷得“灯盏无油”,却敢于面对困难而采取了“自烧松火读唐诗”的进取态度。他在回忆这段苦读生活时写道:“余少贫,二十七岁始得胡沁园、陈少蕃二师,王仲言社友兼师也。朝为木工,夜则以松火读书。”这时他由匠人开始向知识界蝉蜕。说白石先生的真诚也好,命运好也罢,他确实遇到了好人。
胡沁园不但学问好,而且心地善良。他是齐白石一生中出现的第一位贵人。他赞赏白石的奋发精神,鼓励白石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你正当年,读书并不算迟。”胡沁园是当地的风雅士绅,能绘画,家藏名人书画很多。陈少蕃是胡家的塾师,有文才。白石向他们学习绘画和诗文学问,眼界、见识得益不说,同时培养了他与文人交往的能力,他本人也开始向知识分子的队伍里挪移。我们从白石后来在“哭沁园”诗中“被公引诱学吟诗”“半为知己半为师”可看出,他对胡沁园给予自己的帮助教诲是非常感激的。后来他又向擅长写真的湖南职业画匠萧芗陔、文少可学习衣冠写真像。三十多岁时人物已经画的不错了,在当地有了“齐美人”之称。同时他又开始学习篆刻。至40岁,这一时期白石先生生活因画得到改善并比较稳定。他除了购买多种画谱、多接触私人藏画者及结诗社攻诗外,还在他37岁时又拜了诗文大家王凯运为师继续学习诗文,并以卖画钱盖了“百梅书屋”和“借山吟馆”。每逢“花月佳晨辰,必为诗会。山人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遂结诗社于龙山,酣嬉淋漓,颠倒不厌。”这就是白石几乎成为诗魔的写照。
令人钦佩难得的是,白石先生象所有大师一样,似乎先天禀赋着一种只知春种不问秋收、不问前程艰险和曲折毅然前行的挚着。对待艺术他没有平常人小康即安满足现状的俗情,却有着平常人少有的不断进取精神。这种心理素质应该说是成就他大师地位的重要因素。
40岁后,他的画已经水平可观了,他应该或是意识到了必须行“千里路”,或是意识到必须到京城开阔见识了。第二年,他便经华山渡黄河到了北京。其间有热心的朋友拟推荐他为慈禧的画师和县丞。他没有同意。至于为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此时白石先生所想。因为在那样的社会,不用说对于没有功名的白丁,即使对于功名在身的文人,那无疑也是光宗耀祖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这里我们只能根据他所云“星塘白屋不出公卿”“”清闲还比做官高“加以判断:即白石先生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当官作吏的料。为什么他能有如此心理呢?这似乎应该与他受到胡沁园的影响有关了。
在《白石诗草跋》中有这样的记载:“胡君沁园,风雅之士也,见君(指白石)所作(画),甚喜,招而致之,出名人手迹,日与观摩。君之画遂由是孟晋,有一日千里之势。沁园好客,儒雅有孔北海风,……”。齐白石曾三次在诗中表露对胡沁园深厚的情感。特别是在得知胡沁园仙逝,写下了《哭沁园师十四首》,此后又触景伤情写了《看梅怀沁园师二首》《看菊怀沁园师故宅一首》。由此可见胡沁园是对齐白石影响至深的人物,胡的道德品行为人处世方法,自然会成为他效仿的对象。故而白石“性傲岸,……非所心许,辄移床以远之。其诗亦酷肖其人,有不可一世之概。……如孤云野鹤,对之令人尘氛辄扫。”这等性格就可能是耳濡目染了胡沁园的品行所致。身上多了些俗人少有的傲岸气度的人怎么会有进入仕途的心思?此其一。再者,白石多年努力的历程,使他的心思完全附着在诗书画印艺术上,作书画,卖书画的谋生观念在他的主观意识中已经根深蒂固,四十多的他人生观也已经铸就,很难更改。在他看来还是“锅里煮画”的谋生手段最为牢靠。此其二。
齐白石55岁第二次来到北京,是年开始了他在京卖画刻印生涯。此间他结识了陈师曾。此后回乡,57岁第三次进京并定居。齐白石这次进京是因为家乡军阀混战。当时为了躲避兵匪不得不投奔亲戚。他说:“有戚人居紫荆山下,地甚僻,幸与分居,同为偷活,犹恐人知,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露草之上,朝餐苍松之阴。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蚊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恐怖四顾,……。”在家乡经历了百般惊恐可能是他决心到北京谋生的原因之一。白师先生来到北京,但一个乡下画家在北京卖画为生又谈何容易。不但没有人识货,连画家们都看不起他。当时他被人称为画匠,并“赢得同侪骂此翁。”但是他坚定的认为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他说:“吾画不为宗派所拘,……人欲骂之,我未听也。”“百年后来者自有公论。”为此他以破釜沉舟精神要通过卖画生活。他说:“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在得不到同行的认可,又没有市场的窘迫困境时,贵人出现了。
在齐白石艺术生涯中陈师曾是个关键人物。陈师曾是个懂艺术并古道热肠的君子。他认识到了白石书画的功力及长处。于是决定伸出援手。他对书画家胡佩衡说:“齐白石的借山图思想新颖,不是一般画家能画得出来的。可惜一般人不了解,我们应该特别帮助这位乡下老农,为他的绘画宣传。”此后在艺术上他主动帮助白石变法,与胡佩衡经常观看白石新作,提出优点和不足及努力方向。胡佩衡在“齐白石画法与研究”中写道:“记得当时我常看到他对着吴昌硕的作品,仔细玩味,之后,想了画,画了想,一稿可画几张。画后并且征求朋友的意见,有时要陈师曾和我说,究竟哪张好,好在哪里,哪张坏,坏在什么地方,甚至要讲出哪笔好,哪笔坏的道理来。”陈师曾除了在艺术相助,同时还帮助他推销卖画。
齐白石来到北京原本是因为“以(家乡)山寇出没靡定,避地燕京,不求人知,而名转动海外”。那么为什么他能名动海外呢?就是因为“陈君师曾携君画东游,日人出二百五十金购之。”由于陈师曾的贵人效应,使得齐白石获得了名利双收的结果。从此改变了他的作品在国内滞销的局面。使齐白石从艺术到生存得到了巨大的改善。以至在陈师曾活着的时候他说“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陈师曾逝世后他几次于痛哭中在陈师曾的画上题跋。“岂料怜公又哭公。此后苦心谁识得”、“作别陈人不再来。”“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伤。”一种痛失知音的心情久久缠绕于心。我们可以从他的近似悼亡诗句中感到白石先生对陈师曾感激甚深的心情,感知到他已经意识到,没有陈师曾的鼎立襄助便没有名动海外的齐白石和受欢迎的齐白石作品!。齐白石在北京定居买了跨车胡同的房产,如果没有经济实力,纵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也只会落得个枉然的下场;衰年变法缺少了高人的箴言佳谏恐怕也难成功!
在齐白石生涯中,徐悲鸿也是对他的艺术认同且鼎力宣传的贵人。
齐白石来到北京后,绘画界对他的风格很少有认同者。不被画界认同便意味没有市场,没有市场便没有经济来源,如何生活?处于“居京华之画家多嫉君”四面楚歌中的白石先生对此只有徒唤奈何的份儿。他只得无奈的以“赢得同侪骂此翁”、“人欲骂之,我未听也”来自我安慰。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得到了徐悲鸿的大力襄助和推荐。1928年,徐悲鸿担任筹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特聘请齐白石为教授,上课时不乏马车接送,且亲自相伴。一年后徐悲鸿辞职南归,尚与齐白石有书信诗画不断往还。后来齐白石特画了《寻旧图》以表达思念之情,从题诗中的“一朝不见令人思”正可见白石先生对徐悲鸿的一往情深和感激之情。
1932年齐白石出版的画册便是徐悲鸿亲自编选并作序。后来徐悲鸿在艺文中学举办画展,齐白石扶病前往,从他的留言“余画友最可钦佩着,唯我悲鸿”正可看出徐悲鸿在他心中地位之高。齐白石曾在写给徐悲鸿的一首诗中,赞美了当自己遭到“万口骂”之际得到“江南倾胆”“徐君”的支持。他“最怜”徐悲鸿敢于“一口反万众”。一种在受到孤立情况下被人解脱的感激之情言于纸表。徐悲鸿还对齐白石的艺术多次撰文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抗战胜利后徐悲鸿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齐白石又被聘为名誉教授。解放以后,继续聘齐白石为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从工作到家庭生活对齐白石的关怀体贴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对于徐悲鸿的知遇之恩,齐白石的心理状态近似乎感恩戴德,他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也”。
齐白石65岁(1927年)时买了跨车胡同的房子。此时的齐白石在经济上已经比较宽余了。1950年白石先生在所居房檐下自书“白石书屋”匾,匾上并题道:
“南岳山上有邺侯书屋尚存,千秋敬羡。余五十岁后,因避乡乱来京华,心胆尚寒,于城西买一屋卖画,屋绕铁栅。如是九十矣,尚自食其力,幸画为天下人称之。其屋自书“白石画屋”,不遗子孙,留为天下人见之。一瞑而后或可保千秋,亦如邺侯书屋之有幸也。”
这里透露了白石先生的志向和心态,那就是让白石画屋象南岳山上唐宰相李泌书屋一样留给后人瞻仰,自己要像李泌一样在史上留名。
齐白石的大名如今已经蜚声海内外了,千秋流传也不成疑问,他的白石画屋依然不温不火的屹立在北京夕阳的余晖里。韩愈《说马》中云“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我们套用此语,云“世有贵人然后有白石大师”可乎?愿世人与白石先生一道感谢那些助他成功的贵人吧。
2013.02.06北京艺术研究所刘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