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文-梁江
中国美术馆副馆长
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
中国古典绘画的一个重要现象是文人画的兴盛。文人画传统的源流长久深远,它的精神源头,可以追溯至老庄与儒家的哲学。老子知白守黑以及‘致虚极,守静笃’的思想,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等观念,儒家‘达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的哲学,对于文人画注重主观写意和个性表现的强调,都有着根源性的重大影响。一般说来,中国文人画的发展成熟期在宋、元时代,而它的滥觞期却要早得多。这样,说到文人画传统,便应当从魏晋的文化启蒙意识说起。
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魏晋时期,战乱频仍,社会动荡,佛学大兴,玄风盛行。士人们崇尚老庄,从玄理清谈中寻求精神解脱。当时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以玄谈相标榜,饮酒啸傲于林泉之间,以放诞的行为方式标示出这一时期文人的特征。在文学艺术上,当时的文人和画术则表现出崇尚平淡、萧散和蕴藉的倾向,在许多艺术门类上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陶渊明之诗、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绘画,都出于这一时期。从绘画史的角度看,顾恺之可说是成就突出的最早的文人画家,他不仅对传统绘画技法的成熟作出了重要贡献,也为中国绘画理论框架的构建立奠定了基础。
顾恺之(约344—405年),字长康,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人,出身于高门士族,曾任桓温、殷仲堪参军、散骑常侍。他幼承庭训,多才艺,工诗赋,尤精绘画。善画肖像、历史人物、道释,禽兽、山水等。他为人率真通脱,好谐谑而又痴黠。他吃甘蔗总是先吃尾,人或问原因,他笑答说这样是‘渐至佳境’。恒温的儿子桓玄偷了他一橱画,他心中不悦,却以‘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如人之登仙’解嘲。
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东晋是我国书法发展的高峰时期。处在这种时代风气之下,顾恺之的书法造诣也非一般。他常与当时的大书法家羊欣一起讨论书法,‘竟夕忘倦’,并且还著有专门评书法的书赞。在明代董其昌编《戏鸿堂帖》就收录了顾书《女史箴真迹十二行》。顾恺之又喜欢吟诗对句。一次,他与著名文人谢瞻谢瞻在月下寻句对诗,越对越来劲。谢瞻却实在睏得撑不住了,只好另请他人代对,顾恺之兴致勃勃,竟直到天亮仍未发觉。据载,他曾作过许多诗赋,可借大多已佚。
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全晋文》称,顾恺之著有《启蒙记》三卷,文集二十卷,皆已失传。南朝锺嵘在《诗品》中称他‘能以二韵答四首之美’,认为他的诗‘气调警拔’。可见,他除了绘画之外,还有相当多的著述成就。现流传下来的《四时诗》有句云:‘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他在文学上的才情可见一斑。他画人物画,有时候数年不点睛,据他说,原因是‘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六朝人口语意为‘这个’)中。’由于这样的特立独行,他获得了‘才绝、画绝、痴绝’三绝之名。
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他的绘画才能在年轻时已显露出来。当时建康(今江苏南京) 有个瓦棺寺刚建成,寺僧请士大夫捐助钱财。顾恺之许诺捐百万。他在寺中闭户一月,在一幅墙上画成《维摩诘》壁画。将要点睛时,他对寺僧说:第一天来参观的,每人出十万钱,第二天每人五万,第三天则随意。果然,‘及开户,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得百万钱’。
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在绘画上,顾恺之颇有奇思妙想。他要给患目疾的殷仲堪画像,殷推辞不从。顾说,不要紧,画像时‘明点瞳子,飞白拂上,使如轻云之蔽月,岂不美乎?’他给裴楷画像,则着意在颊上添画了三毫,通过夸张的理,表现出俊朗的神采。画谢鲲像,则以岩壑作为背景,以衬托其志趣风度。据文献记载,他曾画过桓温、桓玄、谢安、荣启期、竹林七贤、晋帝列像等人物肖像,还画过《桂阳王美人图》、《列女仙》、《列仙画》、《三天女图》、《庐山会图》、《凫雁水鸟图》、《笋图》、《山水》等。他的绘画才艺在当时享有盛誉。在《晋书·顾恺之传》以及《世说新语》等古籍中,都记载有关于他的事迹。
顾恺之(宋摹)《洛神赋图》卷局部
可惜,顾恺之所创作的大量作品,真迹都没有保存下来。历代着录的顾恺之作品有上百件之多,现在仅传顾恺之作品的摹本《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等,其中又以《女史箴图》与《洛神赋图》最有名。这些虽然都是摹本,但都是了解顾恺之绘画风格比较可靠的实物依据。研究早期绘画的重要资料之一,可以帮助我们一窥顾氏的艺术特色。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作为一代宗匠,顾恺之的绘画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极大。南朝宋陆探微师承其画法,其后如张僧繇、孙尚子、田僧亮、杨子华、杨契丹、郑法士、董伯仁、展子虔,以及唐代的大画家阎立本、吴道子、周昉等人,无不以顾恺之的画迹为摹本,受到他的影响。顾恺之体现了诗、书、画皆擅的本领,虽然那时还没有后世那样的文人画观念,但他无疑已带有文人画宗师的朦胧光环。他那种带有魏晋名士风范的个性,在后世一些文人画家身上也不时再现,北宋米芾之癫,元代黄公望之痴、倪瓒之迂、明代沈周之憨,徐渭之狂、清代扬州画派之怪,无不令人想到顾恺之的某种气息。
顾恺之《女史箴图》,现存有唐代摹本,绢本设色,现收藏于大英博物馆
《女史箴图》系据西晋张华《女史箴》一文而作。张华撰《女史箴》,原是以封建妇德来‘劬劝’贾后,有着政治上的作用。顾恺之画《女史箴图》,着眼也在于劝戒教化。现存两种摹本,一藏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只存9段,绢本,淡设色,传为唐代摹本。另外故宫博物院尚藏有宋人摹本一卷,艺术水平不如前者,但多出樊姬,卫女2段。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此画依原文描绘故事情节,原分12段。现存之九段为:冯媛当熊、班婕辞辇、道隆而杀、修容饰性、善应违疑、无矜尔荣、宠不可专、翼翼兴福、女史司箴。每段题有《女史箴》原文,画面仍以刻描人物精神为主,构图形式较自由。第一段‘玄熊攀槛’,是按《汉书·外戚传》所说熊逃逸出圈,攀槛欲上殿,左右贵人、昭仪等皆惊走,惟有冯婕妤挺胸趋前挡熊的情节绘制。画面上冯婕妤临危不惧,与汉元帝的惊惶神色形成强烈对比。又画‘班婕有辞’,写班婕妤的温良正直,与汉成帝的尴尬脸相,又成鲜明对比。各段之间的联系,是由情节性、绘画性来实现的。全图靠了人物位置的趋向、神情的呼应顾盼以及衣裾飘举之‘势’ 组成有机的联系。这样,原本松散的各段情节连贯成一个整体,几段枯燥的说教故事也变为供人欣赏品味的艺术内容之一。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作为一件情节松散的长卷,画面整体布局的节奏及‘势’的取向显得尤为重要。画中人物的趋‘势’有向左的,较接近画面中点的山川日月基本趋中,此段之后是跪而引弩的射者,其势向右,后面的趋向则参差变化。末段‘女史司箴’,一女官持卷端立,二姬偕行相顾而往右行走,似从视野之外走入画内,有如书法行笔回挑护尾护尾蓄势,全画结束。可以看出,观赏者披图阅卷时从右向左进入画中情景,为各段起伏变化而牵引情绪。临近结束,气势回旋,势能仍收蓄于画中,使观者感到有如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