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反而会在每个春天都想起他,
包括这一个最特殊的。
在春天想起这个抱着冬心、宣称耻春的怪人(金农自号耻春翁),
想起这个脱离技巧自由表现的佼佼者。
一直以来有种奇妙的幻觉。
金冬心究竟是历史上真实的艺术家,
抑或是一个文艺史中被不断描绘的大主角。
2020西泠春拍
清 - 金农、康焘铭稽留山民画梅第二砚
铭文:1。稽留山民画梅第二砚。印文:冬心先生
2。纸窗竹屋亦堪夸,笔砚精良处士家。农有薄田百廿亩,春来徧种好梅花。印文:金
砚盒铭文:百砚翁五十四岁小像。天笃山人康焘写。印文:石舟
出版:《张廷济砚铭底稿及砚拓册》,清代拓集。
说明:配康焘绘金农五十四岁小像紫檀木天地盖。
13×10.1×4.3cm
铭者简介:金农(1687一1763),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首。字寿门、号司农、吉金,冬心,又号嵇留山民,曲江居士。金农有砚癖,藏佳砚一百二十方,世称“冬心砚”,自号“百二砚田富翁”,又有百二砚田富翁自用印。他善制砚,也借砚抒怀,“平昔无他嗜好,惟与砚为侣,贫不能致,必至损衣缩食以迎之。自谓合乎岁寒不渝之盟焉。石材之良美恶,亦颇识辨,若亲德人而远薄夫也。”
康焘,字逸斋,一字康山,号石舟,晚号天笃山人、莲花峰头不朽人、茅心老人、荆心老人,钱塘布衣。为雍正、乾隆年间画家,以人物画著称,承明代仇英、尤求白描传统,用笔工整,形象静逸。金农《冬心斋砚铭》记有《康石舟砚铭》:“日初出,鸡子黄,一夫不改其耕而天下康。天下康,田与桑。”
三朝老民像赞:在野胜似在朝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题冬心先生像》中说:“彼秃者翁,飞来净域,怪类焦先,隐同梅福… 忽共鸡谈,忽歌狗曲,或养灵龟,或笼蟋蟀”。金农的迂怪事迹散见于《国朝画征录》、《墨林今话》、《扬州画舫录》、《文献征存录》、《桐阴论画》、《国朝诗人征略》、《国朝书人辑略》。
我们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直到近代汪曾祺先生还在小说稿中,以金农式的幽默开了他“苏伐罗吉苏伐罗”(金农自取的梵语名字,意为金吉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人物画家康焘,为好友冬心先生作下这幅小像,转刻于砚盖之上。画中的“百砚翁”纤手拈须,布衣装扮,神态自若,时年五十有四。金农一生经历康雍乾三朝,首次入仕的期待因为老师何焯下狱而失路;雍正十三年重开博学鸿词科,吴兴知县裘鲁青向节钺大夫帅念祖举荐金农应科,却因雍正帝驾崩停辍;乾隆元年,金农五十岁,博学鸿词科又得重开,裘鲁青再荐,金农一无所获,顾首南归,自此常以处士自喻。
有趣的是,“金冬心”既是一个创作者,也是文艺史上不断被创作的对象。不仅别人用他来创作,金农本人也用。文以诚在《自我的界限:1600-1900年的中国肖像画》中谈到,从纪实人像到“角色”的诞生,重要的是情境的描绘。相比忘年交罗聘给金农画的一些写真(包括非常有名的那幅其睡梦中偷拍式的作品),此砚盖上的小像,则类似于黄裳先生所得雍正刻本《冬心先生集》前的冬心先生小像,端庄平淡,形象丝毫并不像袁枚笔下那么怪,这应该是金农本人认可的“冬心”。这种仇英式的白描背后,却是有情境的。
这个情境,当然来自于金农本人题写的砚铭。
三体文人长术:砚铭作为一种文体
“纸窗竹屋亦堪夸,笔砚精良处士家。农有薄田百廿亩,春来徧(遍)种好梅花。”
这便是情境。纸窗竹屋、笔砚精良的处士之家,代表着“在野性”。梅花的好与坏,也就是宫野之别。金农是只画野梅,不表宫梅的。“在野性”代表了主体背后衬托着更大的环境,一种生命力需要依托的环境。明清之际,文人画主体地位确立,人们对题款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越了对技法的尊崇,品评学养格调的权重加大,从吴门、四僧到八怪发展为极致。
金农拥有着足以炫技的文学能力。二十岁即得毛奇龄赏识。他的《自作三体诗》用五、六、七言绝句作同一题,是真本事。诗文似歌似谣,得古乐府遗意,上可信手拈来地用典,下可随心所欲把民谣改编,兴致来了自谱曲词,还非得给宠物西洋狗取名“阿鹊”。
砚铭,则是他在格律之外的一种自由体写作。清代“文字狱”文化压力下,智慧的文人总不能在创作中自施禁锢。《冬心斋砚铭》在雍正十一年付雕,可见有传之后人之意,有韵无韵,散整结合,且多有反映民生之作。金农生活在清代前后交替之际,学术大环境是经学上摒弃了明代推崇的宋学,复兴汉学,确立了考据的学风。通过对金石碑版的收藏和鉴赏,金农建立起一套题画、铭赞文字系统,但毫无学究气。他以一系列纯净的、值得玩味的言说,切中读者心智,为某种历史的缺失提供注释。
乾隆二年金农《跋林吉人砚铭册》云:“三十年最癖于砚,自履所至,作韵语品定者百余种,为人铭(者)十之七,为己铭者十之三”。无论是为他人作,还是如这一方自留砚,金农对于砚铭的创作,都是高度自觉的,绝不为了补白草草应付。
在金农那里,“农有薄田百廿亩”的田,即砚田,虽薄,但潜藏无限可能。这些奇幻的、施加了铭刻的书写工具,期待新思想来驾驭,来浇灌。金农嗜砚,亦不避讳商业推广,号“百二砚田富翁”。金农、丁敬、高凤翰、黄树毂皆有砚癖。借用诚品书店式的文案——“没有商业,艺术家不能活。没有文化,艺术家不想活”,磊磊落落皆贤良。
考据学的兴盛为金石学、文字学的兴起带来了契机,深藏书法“复古”思想的潜流。与铭文匹配的砚铭的书法,也少不了“不要奴书与婢书”的变革思想。从一系列西泠拍卖往届呈献的精彩拍品中,我们得以发现金农书法在董、赵之外,自我生长出几种典型的样貌,也可让此砚砚铭在整个金农书法风格系统中找到相应的坐标:
八分隶书。金农称“吾师”者有二,何焯先生以及《华山庙碑》,二位老师或许是合一的。“华山片石是吾师”,他在三十以后开始临习,终老不辍。在学《华山庙碑》的同时,对郑谷口隶书的学习也没有放松过,今古融合,写出有自己意味的隶书。
金农临华山庙碑
此砚铭文即金氏写经体楷书,字形大小相间,章法错落有致,如音乐一般抑扬顿挫。其风格来源为古代佛门抄经体,可参照五世纪古吐鲁番写经本,在金农的诗集中也多次提及赏鉴古写经本,如“法王力大书体肥,肯落人间寒与饥”。这种肥体写经书法吸收了木刻版字的特征,其所发生的时间段,即小像边跋提示的在五十岁左右,又参以华山庙碑的用笔,有小楷的结体。
大小相间的写经体
至晚岁,他将肥体易瘦,与其楷隶作品之用笔相互渗透,楷隶之作用笔匀平,横竖粗细一致,金氏漆书经典的倒薤撇法在此并未出现。
用笔匀平的楷隶、倒薤撇法的漆书、行草信札,亦有自身样貌。
三种生命状态:稽留与昔耶,存在与时间
按照青木正儿的分法,金农生平分三个阶段:在乡时代,漂游时代,颐养时代。此方“冬心砚”则代表了漂游时代的尾声。
金农号稽留山民、昔耶居士。这些名号展示了对时间性的强调。金农其长年来“遍走齐、鲁、燕、赵、秦、晋、楚、粤之邦”,画无专师,仅梅花就学白玉蟾、辛贡、王冕、石门、扬补之、汤叔雅等,不为摹写其形,旨在追想古人;对“石文自五凤石刻,下于汉唐八分之流别,心慕手追,私谓得其神骨”。
人生是短暂的稽留,旅泊暂寄,什么是永恒的呢?梅花是被冬心寄寓希望的永生花。在金农眼中不是梅花不合时宜,而是春天不合时宜。遍种梅花不负冬之心,偏偏在春天代表起“去存在”的种种可能性!
在金农熟悉的整个金石大文化系统和学科背景下,石,以自身接近永恒的特质,给梅以藏根之处,使她落瓣不沾尘埃。那些珍贵的铭赞,是一个“无有之人”在乌有之乡写下的、需要人们用心辨认的诗句。有时仅仅是为了生计,却维护着宇宙的秩序(改自诗人西川致博尔赫斯的文字)。
砚田是时间性的,是号召性的,也催生创作的。随着对士大夫祛魅,对庙堂尊贵的去势,我们与前朝文人的想象性关系也被打破。金农们一生的依寓、逗留、居住,不是空间上的游走,而是依据时间性来进行的,是存在的种种可能性。
处士之家,不是一种现成的场所,而是此在本身的展开状态。金农说自己摇笔不已,当文人笔不摇,砚不研动,家也就不在,梅花也就落地了。金农的伟大意义在于,让我们放弃在尘世中寻找作者,敦促我们自己变成作者。
清拓本张廷济砚铭底稿及砚拓册中载此砚
此研亦录于《张廷济砚铭底稿及砚拓册》。是册辑录张廷济、赵之琛、方絜、张辛等人砚铭底稿及双钩稿十余种,并文征明、郑板桥、金农、高翔、余甸等砚拓五十余种,是极为难得的早期砚类原始资料。
在此,我们还想以金农式的突破,借用文学大师博尔赫斯的作品来解读“冬心之砚”(注1)。博尔赫斯在著名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中有一篇小说叫《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文中的这位作家和金冬心是如此相似!
”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作品的试验性质,在新颖和质朴真诚方面有可取之处“,他又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满怀激情的,一如耻春翁。赫伯特·奎因起初因为读者不理解而苦恼,最终,他把作品、或者说写作的权力交给了读者,唯有参与写作的读者,才是其真正的读者啊!
奎因说“我不属于艺术,只属于艺术史”,仿佛扬州八怪不拘泥技法,而去从事理念性的革新,才有金农寿门“目空古人,展其遗墨,另有一种奇古之气出人意表”的优异成就(清秦祖永《桐阴论画》)。由此,我们得以借着“冬心”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人人都是作家,艺术能提供的种种幸福感中间,最高级的是创新。冬心砚前,一家之言即成一家之冬心。无中生有,却是现实之境。急就此篇,供君一哂。
曾记得一开金农砚铭书法,在冬心家乡杭州的西泠拍场,超过估价三十余倍成交(即上图漆书示例)。砚铭集外佳作既贵,何况名砚本尊现身!
春拍偏得冬心研,曲江野梅老杭州。
春之拍场,冬心故里,
敢争此砚者,又是何等自信自足!
注1:博尔赫斯的作品同样涵盖多个文学范畴,被称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他用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创作,以深刻的哲理见长。同样,他带着四重身份,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漂洋过海,甚至同样对失明有着精彩描述。在《冬心先生三体诗》自序中,金农居然借一盲一聋两位老友的感受,来反衬自己诗作的高古绝能。
本文参考:
青木正儿《金冬心的艺术》、何连海《恋物与感怀 金农砚铭书法考略》、朱万章《金农书法艺术及行楷书砚铭册浅谈》、毛秋瑾《从敦煌吐鲁番写本看佛教信众与写经书法》、《扬州八怪全书 第2卷 金农 高翔诗文书画全集》、周欣《金农绘画题款艺术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