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山水长卷
边文进《雪梅双鹤图》
特邀嘉宾
谢志峰(收藏家、一代名楼“节香楼”主人、学者、作家、1989年以来历任广东省中国文物鉴藏家协会会长)
邝根明(广州资深书画行家、原广州市集雅斋有限公司总经理)
嘉宾主持
赵利平
(收藏家、资深艺术评论人)
[据说,中国当代有上亿人的收藏大军,有的热爱金银宝石、红木沉香,这些造物的宠儿;有的偏爱玩古证史、甲骨钟鼎,这些凝聚着历史信息的文物。
可供收藏的门类越来越多,收藏的理念也越来越多元化。《名家话收藏》对话广东收藏界的大藏家和老行尊,我们想知道,如今那些过亿元的拍品当初是怎么收藏到的?这个时代我们还能怎样玩收藏?
谷纹白玉璧和田白玉(西汉)
收藏故事
1.05亿元八大山人山水长卷
28年前40元购得
赵利平:按照广州艺术品行业商会会长石金柱的概括,广东在文博市场及收藏雅玩方面经历了三大历史高峰:第一阶段在清末民初,以“十三行”潘仕成为代表人物的“海山仙馆”,孔广陶的“嶽雪楼”及吴荣光等,至今粤港澳各大博物馆仍珍藏了他们的珍贵藏品;第二个阶段是以陶铸、朱光、吴南生、欧初等政要为群体,推动形成了新中国广东收藏的鼎盛局面;第三个阶段则是从改革开放后,1992年深圳率先敲响国内拍卖艺术品第一槌开始的。
谢老师您的藏品之丰、系列之全,应该也是少有人可以媲美的。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玩收藏的?
谢志峰:我玩收藏,一是因为家传;二是因为我遇到了两位好老师。
我出生于广东省梅县丙村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南洋归侨,是从当时国内一流学府燕京大学返乡定居的教授。他留下的一些藏品,在“文革”时被抄家了,“文革”后又归还了我们。这些家传旧物带领我迈进收藏的大门。
但真正引领我在收藏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的,是两位老师容庚和商承祚。1962年,我认识了当时中山大学这两位名教授。容庚是中国古文字学家、金文专家,精于青铜器鉴别;商承祚则是古文字学家、金石篆刻家、书法家。跟他们一接触,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位都认识我父亲,而且都称我父亲为“老师”。他们两位都很喜欢我,称我为世侄,收我做入室弟子,从此我走上了古文物收藏与研究的道路。
赵利平:去年您一幅藏品《八大山人山水长卷》拍出了1.05亿元的天价,破了广东省艺术品拍卖的纪录。这幅作品您是怎么收藏到的?
谢志峰:但1.05亿元没达到合同最低的起拍价要求,所以后来终止成交了,这幅画第二天就回到了我手上。那是1985年的时候,我在天津买到的,花了我40块钱。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75元。不过,当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这些四旧物品的。
粉碎“四人帮”后,中央发了一份“一号文”,要求将“文革”期间抄家没收的四旧物品发回给物主,没法发回的就内销。但抄家没收一百件,能够找到物主的最多也就一两件,95%以上的四旧物品于是进入了内销渠道。当时内销的对象也有限制,一是专家学者;二是当地的党政领导干部。为此还专门发放了一张“内销购买证”,持证才能在文物商店的内销部购买四旧物品。那时候广州有这个证的一共才7个人,在干部之列的有吴南生、欧初和我,中大的教授则有容庚、商承祚、冼玉清,华南师范大学是吴三立教授。
那时的四旧物品真是便宜得不得了,我买的官窑瓷器,最贵的也就100多块钱,书画更便宜。齐白石的画15元一幅,扇面无论大小名家,统统1块钱一幅,我之所以能够收藏有那么多的扇面,全部都是当时那么便宜买回来的。即使这个月钱花光了也没关系,看好的东西,写张纸条“谢志峰留”,下个月有钱了再去买。
我之所以能买得起那么多东西,因为我还有稿费收入。1977年的时候,香港文汇报的总编找到容庚老师,想让他推荐一位能写又懂行的人开专栏。容庚老师向他们推荐了我。于是我在文汇报“中国书画专栏”一直写了110期左右,介绍了中国110位名家。文汇报一期一个版的稿费1000-1500港元,折合成人民币大概每个月能拿到300块钱。
而且1982年我的第一本专著《青铜兵器史》出版,稿费12万港元,折合成人民币大概是5万元,有了这一笔钱,什么都能买得到了。但关键还是得益于两位老师容庚和商承祚,如果没有他们两位的指点和掌眼,我也没办法买到那么多好东西。
虽然老师也有“内销证”,但他们在“文革”期间被抄家抄怕了,一件古玩都不买,所以我到四旧仓库买东西,见得最多就是吴南生和欧初两个人。据说吴南生当时一个月最多拿40块钱买东西,我平均每个月花300块钱,所以我买的东西肯定比他们多。
除此之外,我收藏的当代书画,很多都是画家主动寄来给我的,希望我能在“中国书画专栏”上介绍一下他们。现在单是我收藏的当代名家书画就有2000多幅,包括李可染、吴作人、黄胄、徐邦达、启功、谢稚柳、唐云、刘海粟、林散之、王个簃、钱君匋、程十发、容庚、商承祚、胡根天、关山月、黎雄才、赖少其、杨之光等人的作品。所以有人说“谢志峰收藏这么多东西很厉害”,我都说“不是,这是历史给我的东西,是时代的产物。”
收藏理念
系列收藏有助于研究和保护
赵利平:广东现在要数出几个真正的收藏家很难,数来数去也就是吴南生、欧初、谢志峰那一代的几位,很多人现在玩收藏都是趋利的,是以投资为目的的。当初收藏的理念跟现在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
谢志峰:我们当时玩收藏,根本就没有经济概念,根本没想过这件东西将来能值多少钱,收藏完全就是为了研究和保护而已。所以1962年我刚入门的时候,容庚老师就告诉我,一定要走系列收藏的路子。系列收藏才能搞研究,写专著。所以我的收藏很完整,9大系统18个系列。比如青铜器,我就只盯着兵器这么一项。又比如收藏名石,不是以奇为收藏点,我看重的是石文化,后来出版了《华夏石文化》一书。启功老师来我家看过我的收藏后也说,我的收藏区别于其他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将文物收藏变成了文化收藏,然后著书立说,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
邝根明:广州还有一位痴迷收藏的收藏家,叫高峰。他是邮局的一名普通职工,但很热爱收藏,经常到古玩城、文物商店去淘宝。他收藏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坚持自己的眼光,只要是他看好的、喜欢的,不论别人说真说假,他都一定买下来。就是凭着这个执著的信念,他还真的买到了不少好东西,特别是他收藏的图章很全。
收藏家群体比较成熟的是在香港,如“敏求精舍”,就是一群醉心于中国文物艺术品收藏的香港藏家组成的收藏家团体。敏求精舍的会员每月例行聚会两次,会员会带来个人收藏与大家一起讨论交流。对于收藏家来说,这种观摩与切磋,实在大有裨益。
台湾的收藏历史不超过30年,早些年台湾人的收藏知识很粗浅,只要是大尺幅的书画他们就买,根本不理什么古画“小而精”的品位。后来台湾也出了几位大藏家,如林百里。经过几十年的培育,现在台湾人的收藏品位普遍比我们要高出很多。
广东的艺术品市场曾经很辉煌,但后来被一些人做烂了。上世纪90年代,一些人在广州注册拍卖公司,经常到顺德、南海等地搞巡回拍卖,转卖赝品,做坏了广东市场。
谢志峰:现在很多人玩收藏的确带有很大的功利性。我认为收藏应该是为了保护、研究、开放、展示。所以后来我提出了“藏宝于民、国宝归国”的收藏理念。从1985年开始,我将藏品大批捐献给国家,28年来,我已经捐赠了12批藏品给国家。
其实关山月、黎雄才、赖少其他们愿意为我写大长卷,谢稚柳、启功他们愿意给我写手卷,也是因为他们觉得东西在我手里留得住。
邝根明:在这一行这么多年我也看明白了,收藏界最后的赢家永远都是藏家。我们做买卖的人,有时卖出一张很贵的画很开心,但经过时间的沉淀,我们到手的钱都成了一堆垃圾,只有留在藏家手里的仍然是件宝。
寻宝故事
国家一级文物
用图钉钉在民房里
赵利平:邝老师您也是广东文博界的老行家,您又是怎么进入文博这个圈子的?
邝根明:我是1973年开始接触文物这个行当的,当时刚破完四旧,也没多少文物,一开始接触是从木板水印、画册、剪纸开始的。那时我还在新华书店工作,每年的交易会期间,都要从新华书店抽调一些人去卖艺术品,但主要都是些“毛选”,印刷的故宫藏画等等,原作画一开始是没有的。
直到1975年,社会上才开始有一些艺术品出现。那时广州是中国对外的窗口,北方一些艺术家都将作品带到广州来卖。我记得很清楚,1978年的时候,刘炳森和齐白石的女儿齐良芷到广州卖画。刘炳森的画当时是两块钱一张,广东省博物馆的苏庚春带着集雅斋、文物商店的人去看画,买了一二十张。那时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是40块钱,两块钱的书画也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后来我又到了古籍书店工作。当时古籍书店还专门设有外宾室,因为文物按照规定都是不能内销的,必须外销赚外汇券。那时光是外销海外的文物,一年就能卖出一二十万元。
那时任伯年、石鲁的画卖得最贵了,我卖过一张石鲁的大画,1万块钱,当时觉得卖出了个好价钱,现在想想其实还是被老外捡了大便宜,就是石鲁那张画,1990年前后在香港上拍,成交100多万港元,如果这张画现在重出江湖,起码可以拍个上千万元。我还记得当时香港和记电器集团的老板,也从我手里我买了三张石鲁的画,也是1万块钱一张。
赵利平:听说广东省博物馆几件国宝级的藏品,就是您征集回来的?当年书画征集主要是通过什么渠道?
邝根明:以前收画的主要渠道是到民间去找,请当地的文物商店、古籍书店帮忙推荐。我跑市场这么多年,在古籍书店买的东西是最多的。
我记得1980年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专门跑到西安去寻找于右任的作品。那时于右任的一副对联也就一两百块钱,我们买了很多,而且在当地一位画家家里,找到了尺幅很大的精品,花300块钱买了下来。后来我们又跑到开封,这是我这辈子收获最大的一次,当时征集到的两件书画,现在都藏在广东省博物馆里,都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其中一件就是边文进的《雪梅双鹤图》。当时在一个人家里看到这画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这画很好,够老,给了400块钱,将这画从他们家墙上拿了下来。当天下午,又有人带我们去了另一个人家里,结果买到了戴进的《和合二仙》,花了200块钱。
但集雅斋也有规定,从业人员自己是不能购买艺术品的,所以我自己一直没有收藏,直到退休了才开始买点东西。
收藏建议
当代收藏不妨从本地开始
赵利平:谢老师您的藏品已经这么丰富,近些年您还有没有继续买东西?
谢志峰:我一直都还在买东西,只不过近年的收藏以陶瓷和杂项居多。其中玉石买得最多,主要是古玉,但古玉不能随便买,渠道一定要清晰。
两位老师去世以后,没了他们掌眼,我也中过几次招。但好在我在这行的信誉好,我看中的东西,很多都可以先不付钱,拿回家找人一起研究,觉得对路了才付款。
特别是我收藏的佛像系列,造假的手段太高超了,很多看不透。而且因为我收藏讲究系列,如果系列中刚好缺的那一个,比如我没有的北魏佛像在市场上出现了,就很容易头脑发热,一不小心就看走眼了。上次一件北魏佛像我拿回家仔细研究后,发现了机器雕刻的痕迹,这一次的中招算是我交过的最大一笔“学费”了。
所以没交过学费的藏家不是真正的藏家,交过学费也没关系,坦坦荡荡跟朋友分享。但我肯定不会让赝品再流入市场,而且我捐给国家的,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东西。
赵利平:玩收藏水很深,要玩出层次玩出名头并不容易,两位老师这么多年的阅历中有哪些建议可以与我们分享呢?
谢志峰:玉雕也好,石刻也好,老师教我的办法都是——远看其形、近看质地、细看工艺。这三关如果都过了,东西应该就没问题了。所以我收藏玉石是从学习了解每个时代玉雕的工具开始的,研究各个朝代玉器的形制,还有各地的玉质区别,特别是细看工艺这一点很重要,玉器的时代特点就是从工艺上来区分的。
书画收藏最高的境界则是手卷收藏。历代名家的手卷作品都不是很多,而且手卷向来都是历代名家的代表作,最难收得到。除此之外,我收藏的书画还有其他几个系列:册页、挂轴、扇面、对联、区域名家以及女画家系列。陶瓷收藏我也有几个大系列,从唐宋到晚淸的官窑我都有。
所以系列收藏我强调6个字:帅、大、全、真、精、新。“帅”就是系列里面必须有一件重量级的藏品可以起统帅作用的;“大”指的是藏品里面必须有大名家的作品;“全”就像我送给肇庆的端砚系列,从唐代到当代的名家作品全齐了;“真、精”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个“新”字,意思是藏品要讲究品相,尽收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也没什么意思。
邝根明:我觉得现在介入收藏,可以从当地名家的作品入手,这样的收藏风险不会太高,等到自己的眼光提升了,就可以开始入手大名家的作品了。但收藏最终玩的一定是“大名头”的东西,“大名头”代表的才是中国艺术的最高水平。现在有些人一入手就买齐白石、张大千的作品,很容易就被人骗去了全副身家。
谢志峰:收藏还要耐得住贫,如果买一件,卖一件,好像猴子摘玉米,摘一个掉一个,回过头来看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但也是要弃粗取精、不断积累的。而且收藏不能随便听信故事,这些故事的背后往往就是造假。收藏一定要选择流传有序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才靠得住。(记者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