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郑逸梅的《艺林散叶》,有两条关于陈师曾的记述大可玩味,而以前却被忽略了。他说:“陈师曾之画,受湘人尹和白之熏陶甚深,但尹不甚著名,可谓青出于蓝。”“陈师曾之画,受湘人尹和白之陶冶,有出蓝之誉。”
两句话说的是一个意思,似老年人说话啰嗦,其实不然。它很明白地指出陈师曾早年的艺术师承源于湖南,尹和白是他开蒙的老师。这一点十分重要,之前或许被人熟知,但都没有当回事。而尹和白是何方神仙?陈师曾怎么会随他学画呢?
流行的人物传记或生平简介,水分都多。不该记为重点的,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随机杜撰,看似活灵活现。真正要紧的资料,要么缺失,要么为维护既成的观念而故意遮蔽,使人不得要领。陈师曾的研究也是这样。人们一再说他和鲁迅的关系,先是日本留学同学,后来和鲁迅在教育部同事,为鲁迅多赠图章和国画,并数次为周氏兄弟的著述题签等等。再就是陈师曾发现而促使齐白石晚年变法,又精心策划,把齐白石的作品拿到日本展览,获得天价暴得大名的故事。但陈师曾与湖南人的关系被忽略了。而陈师曾出生于湘西,作为世家子弟,青少年时期曾在长沙求学,留学日本之前,一度尊父命跟随尹和白学画。
尹和白是近世画梅的高手和一方名士,齐白石也曾当面向他请教作画方法,后来一直又敬称之为尹和伯、尹伯老。尹和白(1858—1919)名金阳,湘潭东坪镇人。早年奇行异志,曾为王湘琦门下客。又入曾国藩幕府,被奉为上宾却不肯任官职,旋归故里以卖画为生。其间,曾国藩命其子曾纪泽拜尹为师。他最善画梅,齐白石认为“最工奇”。暮年,尹和白也曾一度到北京游历,齐白石住在法源寺期间,还与杨度一起,和他多有往来唱和。齐白石的《友人重逢呈梅花》三首,第三:“雪冷冰残肌骨凉,金农罗聘逊金阳。竹篱茅舍心如铁,百里无名可断肠。”下注:“尹金阳,画梅空前绝后,湘绮师题和白画梅句:八十老翁心似铁,竹篱茅舍好年光。”此外,在其《壬戌杂记(1922年)》曾写:“余居京华五年,尝见场肆悬冬心伪本,人以重金购之,且有诗文家极力称许而题跋之。不闻世有尹伯老。即此看来,余为和翁忧。”
而陈师曾当年曾经在尹和白家里学画的故实,郑逸梅或许是亲闻瞿蜕园的口述。瞿蜕园曾学画于尹和白,当年名宣颖,而瞿氏父子当年和王闿运及其门下士,多有文酒之会。从《澹安藏札》里保存的郑逸梅和瞿蜕园二人的通信看,关系相当熟稔。故而,《艺林散叶》记陈师曾旧事,来历清楚。
齐白石当初定居北京,生存压力颇大,不肯承认他的艺术的人不少,当面出口相讥者有之。正因为湘潭王闿运的门第渊源,尹金阳之笔墨师承关系,所以,陈师曾一反“文人相轻”的旧俗,主动找到齐白石,鼓励齐白石改变画法,并拿出自己手里所藏的吴昌硕的画,让齐白石做变法的参考。但这样的一段人际关系和背景,已有的齐白石传记,涉及齐白石和陈师曾者,至今都未曾说明,或不肯说明。最重要的两个史家,张次溪记录《白石老人自述》忽略了这点,俞剑华作为陈师曾的弟子,著《陈师曾先生的生平及其艺术》,也没用述及陈师曾和尹和白的师承关系。于是,陈师曾帮助齐白石变法的事情,就很突兀,骤然好事天降。
2005年举行的上海嘉泰秋拍中,《齐白石杨度补题杨补之梅花卷》书法成交165000元。这是杨度和齐白石联袂评说尹和白画梅的一则重要资料,并且反映了当年湖南文人圈子在京华交游、互为捧场的实况。齐白石曰:“吾乡和伯老人画梅空前绝后,璜曾求画小幅且面观下笔。和伯画且言曰:学杨补之六十年,自谓过之,不觉至老,自变近于寂寞也。璜往后始得见补之梅花小幅墨拓本,出笔超秀,穿花出干,远胜金农画梅,能事尽矣。戊辰夏同客京华,齐璜题记。”为何杨度也对尹和白津津乐道?因为是至亲之甥舅关系。而杨钧《草堂之灵》开篇即《外舅尹府君墓志铭》,说尹和白生平:“晚节愈高,交亲日少,蓬门偃息,遂尔捐尘,时逊国后八年己未九月八日也,年八十有四。”《哭陈》一则:“闻陈师曾死,为之痛哭。余在日本时,与师曾同居一室者三年。归国之后,余偶北去,彼或南来,相见不过数面。梁卓如聚会悼之,画价即时大涨。师曾在日本时,尚不能画,然喜于黑板上作人物、驴马为戏,后入师范学油画及水彩画。归国之后,参以中法,画成形矣。故近世画家之略可观者,师曾也。”
弄清楚并还原以上事实,显然很重要。可以这么说,陈师曾在北京提携和帮助齐白石,还是以王闿运为灵魂的、湖南文人圈子惺惺相惜、共同发力的结果。■
(作者系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