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琳琳
“最有意思的是,一百个人里面也不可能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秘密,那个作品你只可能跟这个世界上的一两个人沟通。”
正午时分,阳光刚猛,宋庄四下无人。海波在他灰墙的院子里待着,并不真的干什么,也不午睡,看起来像别人梦里的一个窥视者。
院子里有12棵树,柳树、海棠、丁香、山楂、桃树、龙爪槐、枣树、柿子树、核桃树……点缀其间的还有各种石头。海波平时独自剪枝施肥,把大量时间拿来和植物相处。
他这样无所事事,一定会让人觉得艺术家太轻松了,但实际上他不是:“每天我一个人面对那么虚无遥远但是又触手可及的东西,每天在和它角逐,亲密或者疏离。感觉是放空的,实际上挺焦灼。”
这种状态令人想起雅各与天使摔跤,也是艺术家独自开掘的秘密供养渠道,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利亚斯·卡内蒂说的“钟的秘密心脏”。“我相信命运,相信每个人的血液,每个人生命质感的不同。我的意思是没有人能阻止梵高诞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海波说。
“真正的成功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艺术的高度,另一个是卡里的存款有多少。”
海波是中国最早参与观念摄影的艺术家之一,上世纪90年代,他找来六七十年代老照片里合影的人,让他们回到原地按照原照片的构图重拍合影,是为《他们》和《她们》。栗宪庭认为海波展示了我们每一个人所经历的时光,“这有一点点宿命,但这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东西”。
一个人在小院中的《四季》,亲人与生活场景并置的《黄昏》,还有那些随时被生活中某个场景触动而捕捉进镜头的《摄影日记》,在这些作品里,海波像一个记忆放映员,也像一个旧时光的捕手。
现在,海波是佩斯画廊的签约艺术家,在中国艺术界,这意味着他已得到西方主流收藏群体的认可,进入成功艺术家俱乐部。2012年,他的个展“盲人”被ArtForum杂志艺评人TravisJeppesen评为佩斯全球7个画廊年度最好的三个展览之一。
在新作《盲人》中,海波用镜头记录了六个荆州古城墙下的算命先生,很多年轻人找他们预测前途命运,镜头下的人与事透出一种面对真实时的期待和无助。
“我身在佩斯这个画廊,据我了解,佩斯的艺术家的真实情况是压力巨大,焦虑不安,每个人都在为下一件作品呕心沥血,甚至捶胸顿足。”
在名声和金钱价值之外,艺术家承受更多的是心理压力和煎熬。“真正的成功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艺术的高度,另一个是卡里的存款有多少。所谓的聪明艺术家,他们心里都知道艺术的高度。并不是你到了一个好画廊,或者到了一个什么博物馆做了一个什么展览就能说明问题。”
2000年开始,海波就已衣食无忧了。“2000年以前那20年,我们都拍了那么多照片,画了那么多画,也一张没卖过。我们从小就做艺术,卖得好的时候我们也做,卖得不好的时候我们也做,这是生理反应,而不是仅仅因为喜欢或者热爱,它是一种自然的东西。”
海波甚至有一种看法是:“艺术家做作品本质上来说是为了治愈自己的疾病,这个是最基本的动机。艺术家都是身体各个部位或者心理有问题的人,如果他们不做艺术就得疯掉或者死掉。”
海波的动机,是宣泄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看法,更准确地说是这个时代强加给他的感受,“怀疑,迷失,甚至有一点伤感”。
“穿校服的小学生确实很美好,但是我知道明天他们就是被毁坏的对象,就会悲从心生。就像看见一朵漂亮的花,你知道明天早上它就会败落,这是悲剧和美的共性。”
生活中的海波有一种失落感,自然遭破坏,传统被遗弃,这些都令他心情沮丧。但是好在中国还有这么漂亮的风景,暂时阻止了他悲观情绪的蔓延。
“所谓的成名作,一提这个事,或者别人要发表这个作品我就觉得羞耻。”
拍摄中的控制和摆布是一个技术问题,海波会根据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做安排。比方说有一些人特别容易紧张,那他可能偷拍,有些人放松,那就好办一些,跟他聊天,想尽办法让他出自然状态。
“完全不能沟通的人也有,这样的作品一般我都会放弃,没达到想象的状态不会勉为其难。”
虽然照相是忠实记录,但跟艺术家的预设相比,摄影的结果肯定是另外一个东西,即使有再强的预设,也不可能完全达到你的预期。问题在于,当不一样出现时,这个变化是不是高于你的想象。
“我产量特别多,但是拿出去的很少。没办法,过不了自己这关。”
海波最不满意的作品是自己的早期作品:“所谓的成名作,一提这个事,或者别人要发表这个作品我就觉得羞耻。我不满意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它们太像作品了。痕迹太强,想法又过于简单和暴露,太野蛮,不够自然,不够含蓄,甚至也不够复杂。”
他中意的作品在别人看来就是简单的风景照片或者人物肖像,有人可能认为那都不算是摄影作品,但是海波恰恰喜欢那些模棱两可,介于艺术和生活之间,不那么明确地像艺术创作的东西。
“最有意思的是,一百个人里面也不可能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秘密,那个作品你只可能跟这个世界上的一两个人沟通。谈语言,谈形式,谈观念,我希望把这些东西都消解掉,把更强的东西用更不易发现的东西表达出来。”
海波曾说,摄影是最大众化的,是人都能看懂。但他也说,其实观念摄影是一骗子,像商业广告做噱头,让人掏腰包。“我画了10年油画,按现在的水准,做点儿行货,参加展览都是没问题的,因为那个技术含量太高,所以可以通过练习提高。摄影门槛低,反而更难提高。”
海波去过很多地方,有想法才试着去拍,但不一定能拍好,有时他可能觉得季节不好,或者光线不好,或者当时的氛围不好,但他知道这个地方还会来。他会找一个宾馆再住10天,仔细看它冬天是什么样,早晨是什么样,夕阳下是什么样。
摄影存在诸多遗憾,经常眼睁睁看着好镜头流走而不能捕捉,对此,海波的感受更具体一点。“如果我错过一个拍照的机会损失更大,第一,它是一个作品;第二,还涉及到钱的问题。但是经过很多年锤炼,我完全适应了,有很多东西你是必须放弃的,不是所有的珠宝都必须属于你,你拥有一颗你喜欢的已经很幸福了。”
“在中国,真正的艺术家是很少的,但是叫艺术家的人却是最多的。”
海波一直都用一两种相机,买一个相机甚至能用20年。那些新的产品即使功能再强大,海波也和它有距离感。以前他一直用胶片拍,排斥数码很多年,因为习惯了手工放大和冲印的视觉效果和过程。
“我用数码相机才两年,现在也完全接受它了,而且也完全接受后期的准确的处理,即使夸张和改变也要准确。我的作品也有我觉得准确的小修,但越少越好。”
从事摄影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真正对影像有深刻感受的人并不会因为照相机的增加而增加。
“每个摄影家和艺术家都有自己的审美方向,或者说固定的一个模式,而且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真理本身,这个我们都习惯了。但是即使你是真理本身,还有大真理和小真理的区别,所以如果有自知之明,就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海波对于流行深恶痛绝,那既不符合他的审美,也不符合他对艺术的要求,我们所处的这个信息时代,广告时代,审美统一化的时代,令他特别不适应,可能也是导致他离群索居的一个原因,起码可以视而不见。
艺术真正的影响不是靠媒体来推动的,更不是靠美术馆和画廊来做的,真正的艺术需要时间,时间决定一切。
“在中国,艺术家是很少的,但是叫艺术家的人却是最多的。我首先怀疑这个时代有没有艺术家,因为这不是一个艺术家的时代,不是欧洲的19世纪。”
如果可以选择,海波说他愿意生活在一个相对原始的时代,纯朴自然的生活虽然有很多物质上的痛苦,但是却没有精神上的绝望。但这也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他住在种满果树的漂亮院子里,也痛苦,也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