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项:木器 资深藏家 蓝予
实际店家只让我们考虑了一天,隔天就有一个识货买家,二话不说直接出了15万,把写字台搬家去了。这下好了,我肠子差点都悔青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合计着请两位木匠师傅打几件家具。记得有懂行的邻居叔叔,专门到家里来,向我父母隆重推荐一种叫做水曲柳的木头。按他的大概意思:打家具,水曲柳是最好的木头,没有之一。邻居叔叔的这个意思,传到我那位一肚子学问的舅爷耳朵里,我看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水曲柳打的家具嘛,还是不错的。可是要说最好的木头,无论如何轮不到水曲柳,应该是紫檀木,"一两紫檀,三两银"嘛!不过紫檀可不是老百姓能用的木头!”
我记得,舅爷说到"一两紫檀,三两银"的时候,表情是那么的认真而且确定,不容置疑。在我们不算大的家族里,舅爷因为是摘帽右派,所以绝少对任何事发表意见。但是如果他老人家百年不遇地发表一回,通常,那就是全家人公认的结论了。
这个结论,使我在学龄之前,便知道世界上有种很名贵的木头叫做紫檀。但我真正见到紫檀,却已经到了上初中的时候。初中有一篇《故宫》的课文,学校为了强化教学效果,顺带着春游,把我们一个年级的学生带到故宫。当时具体是那座宫殿里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进那个殿门的左手边,有一扇扯天连地雕花月亮门,讲解员告诉我们,制作这扇月亮门的木材,是非常非常名贵的小叶紫檀木。
原来这种黑不溜秋的木头就是紫檀木啊。我禁不住好奇,用手摸了几下。紫檀木光滑中透着凉意,像石头。没错,那时的故宫,跟现在不一样,大部分宫殿,还让游人进。正如讲解员也跟现在不一样,讲解员讲道:“紫檀木要从遥远的印度,跋山涉水,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三到五年才能运到北京。仅仅运输一项,消耗难以计数的民脂民膏。所以紫檀木折射出这样一个道理,当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登峰造极之日,也就到了它大厦将倾之时……”我之所以能把讲解员的话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回去后,把它原封不动地搬到了作文里,老师特地将这段话勾了红圈,以资鼓励。老师肯定不会知道,我抄录这句话时,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计算着:舅爷说一两紫檀,三两银。三两银子能换算成多少人民币啊?
大约在我第一次听说紫檀的四十年以后的某天,无意间翻到了一本过了期的拍卖图册。图册上,有一只明末清初的紫檀料面条柜照片与详解。其中面条柜内侧隔板上,有原主人题记,题记大略记载了,面条柜采料之艰辛周折,最后不忘记录:每两紫檀,银三两。
这条详实的第一手资料让我异常震惊。如今,很多说紫檀的文章,纷纷采用“一两紫檀,一两金”,作为烘托紫檀名贵的说辞。但四十年前,舅爷说的“一两紫檀,三两银”却是客观的表述。老辈学者随口的一句话,都如此的严谨,实在了不起。
我第一次见识紫檀实价有多么的“贵”,地点是在琉璃厂海王村,不知是哪家拍卖公司,收了一个重器,暂存在了这里。重器是一扇比中等四合院影壁墙块头还大不少的屏风。屏风三开,厚度惊人,中间是一个盘龙雕,其余皆是祥云。有人告诉我,这架屏风上面的龙,是四个爪的,说明它至少是亲王一级人物家里的东西。至于哪位具体人物,正在考证。
于是我干脆跟着在场的一堆专家帮起了闲。突然有一位很老的专家脱口说道:“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啊!我看怎么也得100万起拍吧。”在场人纷纷附和。旁边的我则为了这个100万的价,差一点惊背过气去。在万元户还被尊称为大款的上世纪九十年代,100万是骇人听闻的数字。不过,100万的价格搁在今天,我倒是可以砸锅卖铁也会去搏一搏,可搏下来了,把这大家伙摆到什么地方呢?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我真正动了拿下一件紫檀家具的念头,产生于2004年。那年夏天我跟爱人逛高碑店。一件闵作的双面写字台闯入我们夫妻的眼帘。由于标价不菲,看上去搁了不少日子。这件写字台让我心动不已的原因,除了工很精,就是用的紫檀料真的很紫。店家感到我的诚意,一个劲儿地开抽屉、敲桌板。进一步向我们展示,这写字台用料有多实在。最后干脆拉我们夫妻把脸贴到桌面上,观察紫檀那驰名天下的牛毛纹。
当时,正好一缕夕阳照在桌面上。眼中牛毛纹,缜密而鲜活,间杂金星点点。由于紧贴着桌面,鼻息中开始嗅到若有若无的一曲清香。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爱人更是直言就是它了。关键时候,我定了定神,这写字台可是12万啊,而且已经砍到少一分也不行的地步。男人嘛,真要砸锅卖铁的时候,也免不了含糊。我把爱人拉到一边,鸡蛋里挑骨头地向她申明看法,我认为:这写字台好到没挑,唯独牛毛纹和金星太过明显。乍一看,容易让人产生桌面上附了一层土的错觉。爱人完全认为我在胡说八道。最后我二人,在回家考虑两天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实际店家只让我们考虑了一天,隔天就有一个识货买家,二话不说直接出了15万,把写字台搬家去了。这下好了,我肠子差点都悔青了。爱人倒没过分挖苦我,只是罚我请她去唱歌。那晚上,任贤齐的《依靠》我点唱了好几遍,只为那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放掉。”
大概是这句歌词显了灵,没过一个月,知道了这个笑话的好友老孙大哥,正好去福建办事,特地给我带了一件紫檀雕件。这件紫檀个头着实不小,雕刻的内容是福、禄、寿三星,在仙童、仙子的环绕中,优哉游哉地过着他们的神仙日子。整个雕件是一块没拼没补的紫檀老料。上面金星、牛毛铺陈到了极致,用料之精,确属我生平仅见。不仅于此,雕工据说是出自一位雕过寿山石的师傅,木雕、石雕手法杂糅,愈显得雕件工艺非凡。我当然不能舔着脸大咧咧地就收了,赞叹一阵,赶紧向老孙大哥问价,老孙大哥一摆手:“送你的生日礼物!就别问价钱了啊……”
确切地说,我的生日在冬天,生日礼物却在夏天送,这就叫人哭笑不得了。不是我矫情,除非是神仙,无论谁收了这样的礼物,半夜里做梦都会乐醒的。我不是神仙,所以为了这件礼物,我们夫妻半夜里乐醒过好几回。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紫檀,但是至今仍不知道它的价值。
说来也怪,自从这件紫檀雕件之后,紫檀的市场价跟坐了火箭一般。而我的紫檀藏品逆势而动,反而越来越多。需要声明的是,动辄值一辆豪车钱的紫檀家具,肯定这辈子跟我无缘了。但不妨碍我,什么紫檀小雕件啦,紫檀手串配饰什么的一通狂收。应该说现在的紫檀跟我了解的紫檀已属面貌全非。以前十檀九空,讲究的有品有型的家具和大料,现在讲究的是,手串细节里,鱼鳞、玻璃底儿,又或者金星的爆星、满星。过去的某一紫檀特征,现如今成了估计的标准。
为此,可以做一个荒诞比方:现在的关于紫檀把玩件林林总总的说道,就像肉铺掌柜的一头猪,各部位的肉,如果不能卖一个价,那就得有套说辞。如果这个找骂的比方可以片面的成立,那么原本很贵的紫檀,除了很贵还可以很深、很神。成了更多人的手中物、心头好。
为了写这篇文字,我算了一笔账,现在一串两厘米直径的紫檀手串,大概净重60克以上,品相中庸者七、八百块钱。按照白银国际牌价,差不多正是一两紫檀三两银。(按照古代的度量衡和白银购买力,肯定不是这个算法)我之所以要有如此牵强附会的一算,是因为最早告诉我一两紫檀三两银的舅爷已经去世快两年了。如果他在世,知道我在这写紫檀,我猜他会叮嘱我在文章最后,为紫檀加上这样一句评语。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