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纽顿(1864-1940)所写的那些关于自己藏书的随笔,有两个译本,稍早的取名《聚书的乐趣》,为赵台安、赵振尧所译,一九九二年由三联书店出版;晚出的名为《藏书之爱》,由台湾陈建铭译,二〇〇四年台湾麦田出版。两种虽然各有选择,但陈氏的译本份量大,而且有详尽的注释,这些注释巨细靡遗的程度,等于读者又得到一份有关英美经典书籍和藏书的丰富资料。从前所读过的注释如另写一本书的,乃是潘光旦为霭理士《性心理学》所作的注释,陈先生的这册也是如此。
纽顿虽然在美国藏书界很为著名,但他并不属于很有钱的藏书家,他的藏书也如普通爱书人那样,来自隐蔽旧书店的书架,或者是由于拍场的幸运,而逐册买回的,所以读他写的这些随笔会感到格外亲切,更何况他的叙述风格也是十分流畅有趣。这两本书的翻译出版使纽顿在中国藏书者中间闻名遐迩,特别是像我这样喜欢收集近代洋装本旧书的人。据闻他一直住在费城老宅橡树丘,一九四〇年秋就死在那里。在他死去的第二年,藏书由帕克-伯内特拍卖行在纽约拍卖。
就在几年前,网上见到有一部《纽顿藏书及手稿拍卖目录》,乃是当年拍卖行为拍卖所编集的,因为价格不菲,稍一犹疑之间即告售出。最近在网络浏览,发现在一家网店的目录中居然又有一部,而据店家的介绍,每本书下都有手记的数字,显然是成交价记录,便赶紧买了。不久书寄过来,为十六开本精装三大册,包封纸也完整。拍目按书名的字母顺序排列,第一册A-D,于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六、十七、十八日拍卖;第二册E-M,于五月十四、十五、十六日拍卖;第三册N-Z,于十月二十九、三十日拍卖。有珍本书、原版图画、亲笔信、手稿,计二千零三件。
翻阅之下,见目录中不仅每件拍品用钢笔或铅笔写有成交价,而且还有许多注释,凡珍本都记录了买家,这些买家之中,有好多位是纽顿随笔中常提起的人物,为纽顿时代英美藏书界的名人。此外书中还附带几样东西,是店家在售卖时没有说明的,这些物事罗列起来有如下几件:
第一册中夹一张拍卖行的名片,题名是给罗宾逊先生。
三册书每册贴两张藏书票,票主分别为芒歌莫瑞·埃文斯二世和艾贝尔·博兰德。
第三册中夹一张一九八八年的书价签。
这几件物事都与这本目录有关,所涉及的人物也值得一说,现在分别说明:第一册名片上的罗宾逊,全名为莱昂内尔·罗宾逊(Lionel K. Robinson 1897-1983),为英国人,一战时在皇家炮兵部队服役,因勇敢和忠诚获得军队十字勋章,战后成为古书商人,一九三八至四二年间任古书商协会主席。
书中贴的两张藏书票,票主之一芒歌莫瑞·埃文斯二世(Montgomery Evens II 1901-1954),为英国作家,出生于富有的律师和银行家家庭,与二十世纪的许多著名作家都有交往。埃文斯也藏书,他收藏爱尔兰作家、贵族桑舍尼勋爵(Lord Sunsany 1878-1957)的手稿。桑舍尼勋爵是爱尔兰文学的重要人物,作品充满奇幻和异国情调,一生写了五十余部书,最特别的,是其作品只由艺术家S.H.Sime作插图。大概由于这层缘故,埃文斯二世的这张藏书票,也是由 S.H.Sime手制的,画面看上去很有几分诡异,可以领略到他的画风。埃文斯的收藏(书和手稿),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一九五三年售出。
另一张藏书票的票主艾贝尔·博兰德(Abel E.Berland 1915-2010)是美国著名藏书家,出生于辛辛那提,是个事业成功的犹太商人。早年收藏莎士比亚,济慈手稿,后来转为收藏早期印刷史,收集了数量惊人的摇篮本和早期印本。这张书票是他藏书的名片,票面上的石桥是从他图书室看到的景像。
拍目中的注释是芒歌莫瑞·埃文斯二世留下的,因为好多注释下面写着M.E.,这是他名字的缩写。研究这些注释,可推测出这部目录的转手情形:是在拍卖之前,拍卖行写了一张名片,把书目送给当时还是古书商协会主席的莱昂内尔·罗宾逊,而罗宾逊在拍卖会用它作记录,书的成交价和买主都是他写的。在第一册的最后空白页有一条出自埃文斯的注释:“这本书是伦敦PallMall 28号的莱昂内尔·罗宾逊用过的。”第三册的同一页又有:“这本目录是由罗宾逊和Done Rausall写的卖价。”等语。
后来此目录归于埃文斯,应该是罗宾逊送给他的,以写了诸多的注释来看,他挺喜欢这部目录,应该在手里存留很久的时间,可能直到他去世吧。
目录最后的主人是艾贝尔·博兰德,大概他是一九八八年买的,因为第三册中夹一张一九八八年的书价签,标价一百二十五美元。但除了在每册贴上他标志性的藏书票外,博兰德并没有留下片语只字。
以上所说乃是这部拍目的推测流传史,下面再说一件此次拍卖的最大逸闻。在目录第三册的最后贴着一张剪报,是拍卖结束次日报纸的报导,标题为《加伯瑞尔·威尔斯在纽顿身上大赚四万零五百元》,兹将其略译如后:
纽约书商加伯瑞尔·威尔斯,昨晚在东57街30号帕克-伯内特拍卖行大赚了一笔。他在纽顿藏书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拍卖中,以二万二千美元成功买下一册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这册书原本是他在一九二八年以六万二千五百美元卖给纽顿的。
“这册莎士比亚对开本是已知国内第二好的本子,并曾创下总价为四万六千零十四元五角的最高拍卖价。”拍卖行是这样介绍此书的,并以一万美元起价竞标。
一直关注这册稀有珍本的罗森巴哈博士和威尔斯是主要的竞标两方。价格由一万美元跳升至一万七千美元,然后以五百美元为阶梯递升至二万二千美元,却在这个点上停了下来。
“先生们,”拍卖师帕克说,“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认真考虑一下,此项应比这个价格值的多得多。”
然而罗森巴哈博士不为所动,他依然保持着静默。最后,帕克敲了三次锤,结束了这项拍卖。“归你了,加伯瑞尔·威尔斯,”他说,“再次把它拿回家去吧。”
斯威夫特·纽顿当时在场,他是老纽顿的儿子。当被问道对此的看法时,他说:“好吧,父亲在一九二八年买它时,不留神多花了四万零五百。”
也就是说,纽顿当年从某人那里买到这本书,在手里搁了十三年,然后又把它卖回给那人,却反而损失了四万多块钱,这听上去倒很像是发生在中国书店(北京国营旧书店)的故事。翻看纽顿拍目,第三册的第184项是此册对开本,整整占两页,一页为影像,一页为介绍。在介绍页有钢笔注释“22000,G.Wells”,在此下还补充了一条更有趣的注释:“他本打算出价至二万六千。”
报导所称的加伯瑞尔·威尔斯(G.Wells 1862-1946)和罗森巴哈博士(Dr.A.S.W.Rosenbach 1876-1952)都是美国藏书界的名流,屡屡出现在纽顿的笔下。在《海内买书记》中纽顿写道:“我每回一到纽约,在蕞克那儿尽可能地探听一大堆八卦新闻之后,我通常会顺道再去造访加伯瑞尔·威尔斯。威尔斯在他位于通衢大道上、俯瞰市立图书馆的富丽堂皇房间,敞开双臂,递上一根上好雪茄的迎宾景象,想必大多数藏书家都不陌生。他的营业项目是全集类的套书,近年来他越来越刁钻,开始留意忒稀罕的珍品。我上一回找他闲聊,就害我损失了大批原本准备用来当棺材本的战时公债。他引用约翰生的话对我说‘生而富犹胜死而富。’就那么着,等我从他的书店走出来时,手里便捧着一部布雷克的《天国与冥府联姻》。”
关于罗森巴哈,他在同一篇中是这样描述的:“当今举国最学富五车的书商首推罗森巴哈博士(我们这群熟识他的朋友倒是都叫他小罗)。他原本打算规规矩矩当个英文教授,经营古书买卖并非本于初衷,说真格的,他要是跑去干教授,还真找不出几个人能比他强。无奈教授已多如过江之鲫,他八成是觉得总该有人挺身而出,为咱们这群藏书家指点迷津,并且掏空我们的银行户头才行。……在罗森巴哈那儿,除了发现你自己的无知之外,你休想有任何重大‘发现’,该发现的,小罗早就自己全包办光了。”(以上引自《藏书之爱》)
从目录中老罗宾逊手记的黑名单看,他们两位在那次拍卖中都买下不少原属纽顿的珍本。威尔斯包括那册莎士比亚对开本,共买了五十六册,而罗森巴哈博士买了四十一册。前面说过,纽顿的藏书是分三次拍卖的,第一次拍得十八万五千美元;第二次拍得十万六千美元;第三次拍得八万五千美元。他的宝物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卖出,大家那时正忙着打仗呢。所幸运的是,藏书没因战火而毁失殆尽,如同中国兵荒马乱时所常见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