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弄这次的整治活动把所有机器清空了,玉雕手艺人随之而散了。没有琢玉人的相王弄,似乎还回响着昨日的繁忙,每一扇紧闭的门面;每一根垂落的电线,都成为苏州相王弄和田玉时代的感叹号!
26年前,从学习玉雕开始,相王弄成为了我的人生坐标,我梦想开始的地方,而此刻的小巷也化为玉雕艺人的另一种乡愁。
起初,相王弄在93年左右,雕刻玉石的加工作坊估计不过三四家。早年听田师傅(田根虎)讲过,他和瞿利军大师从苏州玉石雕刻厂出来创办加工厂,就是在相王弄里靠河边一户人家,这里是城中村,房屋相对独立宽敞,房租也实惠。开玉料或者雕刻机的声音也不会影响到其他人家,所以相王弄就成了雕刻玉石的优良场所。田师傅是94年搬出相王弄到东环路夏家浜发展的,瞿利军大师大约在97年后搬出相王弄到南门的一座工厂发展。这中间和瞿利军大师同时在相王弄开作坊还有吴金星大师、周云生师傅、韩奇大师、陈华大师等,各位前辈。
吴金星大师的作坊处在相王弄与南石皮弄交集处,上下两层,下面是机器,上面是设计室。吴大师搬出相王弄是2010年,不过这个时候相王弄已经人气很旺了。
随后加入相王弄的作坊渐渐增多。赵显志大师在南石皮弄中段的一条主巷开启自己的生意。大门朝南一间门面楼上楼下,室内没有摆柜台,还称不上门面。赵显志大师左右两侧有张建超专刻佛像的,有胡建斌、余浩、赵显孝等。南石皮和相王弄同属一片区域,但是在全国玩玉圈子里,辨识度最高的还是相王弄,所以我们介绍南石皮弄时,会直言在相王弄雕玉,这样好定位置。
侯晓峰大师是2001年从田根虎师傅处出来,在相王弄北面一条小巷开起的作坊。这条巷子往西有好几家-于世荣,张顺荣、大周、张学海、何书明、陈雪飞等,时间长了,人多有点记不全了。对了,还有扬州来的王师傅-王春才。
相王弄地处在苏州市古城区的东南角,在古代称作南园,这里有一大片可耕种的土地,有战争时,粮食蔬菜可以自给自足。相王弄窄窄的,有那么几条弯曲不直的巷子组成,说是街市,其实是民房,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相王弄当时的工作室,实际上就是作坊,每家都是默默生产,买者听机器声进屋,连牌子也不曾挂,一扇单开的门便是门脸,这里称谓极简主义!作坊的主人多是师傅兼老板,不大的办公室,一张木桌上放一盏台灯,边上堆满了各色的和田玉。室内周围的白墙略微泛黄,是楼下厨房钻出的油烟熏染之故,墙壁上有铅笔或者毛笔勾画的草图,被徒弟当作活脱脱的教案。
站在相王弄的巷子里是可以看到整个江南的生活轮廓,抬头是在长长竹竿上穿起的各色晾晒的衣服,低头有木质马桶或瓷尿盆都在门口摆放。乍走进这相王弄,觉得玉和这市景很不协调,但走上一圈下来,立即觉得妥帖极了,“生存场”应该具备这点条件。“粉墙黛瓦”之间的巷子,上空不规则的电线是给狭窄天空划出的艺术线,江南民居在相王弄随地势而筑,对称里有区别,分散里见联系,各自都表现得恰到好处。
在相王弄作坊的玉雕手艺人,一到晚上便不分地域之别,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偶尔几家一起喝点小酒。昏暗的灯光下不必细辨面孔,听声音便知道是河南人、镇江人、扬州人,苏北或福建、浙江、湖南、安徽的。大家谈论着今天去朱家园新疆人那儿,买石头的情形,吃仙丹(切料切涨了)的人方言洪亮声音能窜两条巷子,玉料子切亏的人,涨红着脸,喝几口闷酒,自我安慰的说着是唾沫吐的少,没看清玉色。(吐唾沫看玉,是95年到2000年前后,维族朋友带上刚刚从和田挖出的玉石,整个灰头土脸,他们不用水清洗干净,我们买玉的时候也不许用水冲,只可以吐几口唾沫在玉石上,然后用手一抹,去辨别玉料的好坏)当时手电筒也不能照,全凭经验来买卖。
相王弄巷子里白天几乎人很少走动,作坊内的人都在自己的作坊里认真的创作,认真雕琢。有匆匆进出作坊的人是苏州文庙开店的老板,背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原石或是买到的货品。来相王弄买货或是加工的人,即使闲逛也要紧迫起来,似乎相王弄是一个竞争者的世界,当天看谁的运气好,谁就能买到便宜实惠的玉雕好货,然后去文庙卖上一个合适的价格赚取不错的利润。人的最大乐趣和最起码的本能就是淘宝,在相王弄是可以实现淘宝者梦想的地方,从浙江绍兴搬到苏州的李剑大师,也是相王弄当时的常客。在相王弄最红火的货品是那些雕琢精细;设计巧妙的货品。逛相王弄的买主们,如果发现有设计不错、材料不错的货品,会提前下定金,这样的好货免得被别人买走或拔高货价。临走不是买主感激,而是作坊卖主道声“谢谢!”。那时是买方市场,卖货的手艺人,能卖出去一件活计,那是相当开心的,一家老小生活全指望这双手雕出的货品。
相王弄偌大个地方,只有在相王路主道的中段路西边有一座公共厕所。作坊的徒弟们,如果想偷闲就可以放下手中的活计,去这个厕所排队等候,这种事老板师傅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多嘴里嘟囔一句“又偷懒了”。小小的厕所坑位紧张,来去十分钟也是放松身心的一种不错方式。如果遇上熟人或同行,两人相互敬一支烟,有烟蹲在厕所里,异味就可以缓解不少。
在相王弄的作坊里谁家买到一块好玉,就会寻一块空地,大家都闹哄哄的争相瞧上一眼,学学经验,交流着如何购买原石,如何与新疆人打交道。大家说得很融洽,时常仰头大笑,有人笑喷出的唾沫溅到自己脸上,顺手用手中的石头一抹,说给玉石加点油份。远处的老婆看到这种情形,就会矫情骂上一句:“小二子得瑟什么呢!赶紧回家去”。这小二子便和众人做个鬼脸,乖溜溜的回屋了,于是众人散伙便各自回家继续干活,整个小巷在麻酥酥的气氛里恢复平静。
我在相王弄的作坊是2002年开始的。六月初我从杭州搬到南石皮租下一间房。门口是一条清澈的河,当时房东还在河里洗碗。右边的马路,北到十全街南到竹辉路,我租的这房子之前是张云龙师傅曾经租过的,他后来在长桥买了新房就搬到自家去了。房东和我住同住一幢小楼,房东夫妻二人和女儿住一间大房间,另一间给我住,楼下一层放杂物。楼上允许我放上一台玉雕机,有了玉雕机,我的梦想就有了形状。 在南石皮弄就这样安定下来,一个人铆足干劲,白天在机器上雕刻,晚上设计画稿,隔三差五骑上自行车,揣着几百或几千元不等,到朱家园买玉石,一次差不多能买上十几个小籽玉回来,乐此不疲。一年多以后在房东的东边又搬进一家安徽的雕刻作坊,老板师傅是范旭辉,他曾在上海倪伟滨工作室学手艺,后来到苏州与杨建国老板合作开作坊,他眼力好,刀法准,一张铊片能完成玉件百分之六七十,很厉害。现在又独立开出自己的作坊,当时他的作坊在相王弄其他作坊中处于角色地位。那时的相王弄与我而言,是图温饱,图小康,是“生存场”。我是2009年从相王弄搬到白塔东路273号,此时的文同轩对我而言,才成为工作室。非遗概念、文化概念也就在这之后逐步的形成的。有的搬到了园林路,把作坊模式进化为前店后厂的工作室模式,那个时段在园林路出众的工作室如葛洪工作室、叶青工作室、以及张克山工作室。叶青、张克山是从相王弄发展出来的,所以对于我们每一位玉雕手艺人来说,相王弄是起点,这里是玉雕手艺人,伸展梦想的地方,你必须勤奋加上天分,才能在这行业中脱颖而出,成为爱玉收藏者的追捧对象。
如果说相王弄的手艺人,都是从其他地方汇聚而来也不准确。因为这里还有一位土生土长的苏州老师傅薛桐俊,现在估计60多岁了?壮实的中等身材,讲话声音宏亮,性格豪迈,纯手工解玉,打钻。用现在时髦的话讲是古法解玉。古老的木头操作台,脚踏下面的绳带传送动力,用金刚砂调水在铁片来回转动下,把坚硬无比的玉石解开,这种解玉方法沿用几千年,是真正非遗物质文化的载体。薛师傅的手艺是传承下来的,早些年他从苏州专诸巷搬到相王弄片区,给玉作坊提供服务。专诸巷从明清时期就是玉器一条街,陆子冈等古代知名匠人都出自那里。薛师傅从父辈手中接过古法解玉后,一直坚守这门技艺,为其他刻玉人服务。因为这种方法解玉对玉石的内在结构损伤较小,油脂度呈现得更足。如有机会仔细认真观看薛师傅的解玉过程,我们会由衷的感叹几千年前古人的聪明智慧。也深切开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意义。
这次相王弄的玉雕加工厂搬迁是否能影响到薛师傅的活计?未来不可知,祝愿薛师傅的古法手艺得以传承,在这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不丢下中华玉文化的脉络,玉文化的魂,我们在这个网络虚拟时代,能找到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根脉物件,去秉持玉石物化的人格,物化的精神!
前面曾说到买玉料去朱家园宾馆,因为这里是买玉料的地方,是新疆维族伊犁驻苏州办事处,经常有和田维族朋友来朱家园住下卖玉,都是籽料居多。琪娜汗是一位常驻这里的维族女料商。印象中她头顶着一条黑巾,身穿维族风格的长裙,胖胖的身体走路一晃一晃,在精明的生意大脑指挥下,步子坚实有力。她住的房间属国民风的建筑,窗户小透光不好,室内昏暗,我们在她那买玉石经常吃亏。琪娜汗对面住的是一位年龄与我们相仿的土地-买卖提,是一位汉族通很会做生意,能把手中和田玉卖到大江南北去。
相王弄雕玉人不断发展,与朱家园很有大关系。作坊老板常去逛朱家园。徒弟们拿到工资后,也去朱家园花上一两百元买上一两颗小籽,回家加工后去文庙卖掉,赚点外快。时间长了,路子熟了,学徒期满就辞别师傅,在相王弄找上一间房,买上一台机器,另起炉灶。如此循环,相王弄雕玉人越汇越多,自然形成了一条全国著名的玉雕手艺街。
相王弄雕玉人多起来时,对玉料数量质量需求就多起来,维族人手中的玉料属于良莠不齐,不知道市场需求什么玉石。于是精明的几位苏北玉雕朋友,扔下手中的技术,去和田专门贩卖原材料。由于他们知己知彼,眼光又好。买回来的石头常是被一抢而空,相当火爆。常跑和田的有周二,小明子,大头,洪洋等。生意做的顺,做的好的人当属周二,他选料精致,遇到好的玉石敢出价,所以他的货品质量很高,每次从新疆回到相王弄,门口都被提前知道消息的人堵住了门口,基本上一到家玉料全部卖空。有作坊老板想从他们几位手上买优质的玉料,经常找机会请他们吃饭喝酒,套近乎,希望料子回来时提前告知一声。
夜深了,于相王弄的过往回忆,暂时停止。摘一段习大大的话作结尾:
让城市留住记忆
让人们留住乡愁
范同生
2019.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