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珍贵文物藏品数量大，品类丰富，其中更有许多国之重宝，堪称国内博物馆界之最，这些文物年代从古老的夏商周直至明清，其中的玉器自然也不在少数。本期京华物语，就以故宫中的珍藏为例，来说说，并非玉石的翡翠，怎么就成了“玉”？
《看见故宫》，余辉 冯明珠 徐琳 王健华 丁孟 马顺平 著，博集天卷丨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4月版。
翡翠在中国的发展史
提起翡翠，人们脑海中浮现的可能是商场里那些翠色欲滴的玉石，也一直习惯地将它们称为“玉”。不过，翡翠和玉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矿物。
虽然翡翠和玉都是美丽的石头，但是在矿物学概念中，翡翠主要由硬玉或由硬玉及其他钠质、钠钙质辉石（绿辉石、钠铬辉石）经过地质过程形成，是具有工艺价值的矿物集合体。其主要成分为钠铝硅酸盐，常含有少量的铬、镍等杂质。翡翠的硬度为摩氏6.5～7度，相对密度在3.25g/cm3～3.40g/cm3之间。而我们前面提到的玉，比如最好的和田玉则是以透闪石为主的透闪石与阳起石的集合体，可以简称为透闪石玉，它的摩氏硬度在6～6.5度之间，相对密度在2.9g/cm3～3.1g/cm3之间。
正是因为翡翠的硬度比和田玉高，1863年，法国地质学家达穆尔（Damour）首次将17世纪以来从中国流入欧洲的玉器（有说是原收藏于圆明园的玉器）进行系统检测分析研究，发现和田玉是由纤维状角闪石形成的“角闪玉”，而翡翠则是碱性绿辉石形成的“辉石玉”，将其分别命名为“nephrite”和“jadeite”，从而将翡翠与和田玉区分开。
后来日本学者根据nephrite与jadeite在摩氏硬度上的细微差别，将其翻译成“软玉”和“硬玉”。1908年中国学者章鸿钊赴日留学，学习地质，归国后，在其1918年出版的著作《石雅》一书中，将日本人翻译的“软玉”和“硬玉”的名称介绍到中国。所以，“软玉”“硬玉”并非中国古已有之的名词，而是由日语转借而来的外来用语。其实目前看来，所谓“软玉”并不软，“硬玉”也并非特别硬，这两个定名均不科学，只是长期以来一直被中国地质学界采纳。
中国玉文化源远流长，至今已有9000多年的历史，但是中国古老玉文化的主角一直是以和田玉为代表的闪石玉，而非翡翠，那么翡翠怎么就成了“玉”？部分高品质的翡翠甚至在商品价格体系中超越了中国传统玉文化中的玉，这又是为什么呢？
为解决这一疑惑，我们可以简单梳理一下翡翠在中国的发展史。
翡翠一词本来为鸟名，《说文》记载：“翡，赤羽雀也，出郁林，从羽非声。翠，青羽雀也，出郁林，从羽卒声。”因其羽毛中的红、绿二色极为艳丽，人们常将其用于装饰，尤其是青绿色的翠鸟，那种装饰称为点翠。一直到清代，翠鸟的羽毛依然被大量使用，我们看的很多清宫剧中往往有相当多的点翠饰品。
但翡翠这个词用到类似颜色的石头上，用来形容石头，目前在清以前的考古发现中还没有见到，仅仅在很少一些文献中有所记载。例如汉代班固的《两京赋》、张衡的《西京赋》都提到过“翡翠火齐”；宋代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记录“家有一玉罂”，被宋真宗朝老内臣识为翡翠，并说禁中宝物中有“翡翠盏一只”；还有《后汉书》记载的东汉永元九年（97年），云南永昌徼外蛮及掸国王雍“调遣重译奉国珍宝”。但是这些记载都无法确证所讲的翡翠就是现在意义上缅甸所产的翡翠，也无法确定东汉时期在今缅甸东北孟拱、孟密一代的掸国所进贡的珍宝中有翡翠。
世界上出产翡翠的有缅甸、日本、俄罗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美洲的危地马拉等地，但到目前为止，缅甸仍是世界上最优质翡翠的出产国。缅甸出产翡翠的地方主要在缅甸北部的雾露河流域、亲墩江支流、克钦邦西部与实皆省交界线一带。而缅甸历史上的老矿区，如帕敢区的孟拱、孟密等地在明清时期曾是“滇省藩篱”。所以，明清时期这些地方出产的翡翠大多由以腾冲为首的云南人开发，或成为加工成品，或作为原料输送进入中原地区。因为产矿区和云南非常近，我们有理由相信明代《徐霞客游记》中记载的潘生送给徐霞客的两块“翠生石”可能为翡翠。由此也能证明翡翠在明代已经真正进入中国。唯一可惜的是，目前在正式考古发掘品中，只见清代墓葬出土的翡翠，未见明代墓葬出土的翡翠。
翡翠在清代宫廷中的地位变化
目前我们能看到的大量翡翠制品，最早就出现在清代。笔者曾梳理了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翡翠器物，也查阅了大量文献档案，翡翠在清代宫廷中的地位也经历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变化。
据《雍正四年各作成做活计清档》记载，雍正四年（1726年）十月：
郎中海望持出绿苗石数珠一盘，随翡翠石佛头塔、背云、计念、坠角，奉旨此数珠颜色好，不必做数珠，有用处用。
此处的翡翠石应为缅甸翡翠。此后翡翠石还曾经被作为原料收贮，如雍正七年（1729年），太监张玉柱、王常贵交来翡翠石大小8块，传旨着交造办处收贮。
不过雍正一朝，翡翠也常常被称为云产石。只是这个云产石并不特指翡翠，而是包括翡翠、玛瑙等在内的各色美丽彩石，因从云南进贡而来，被当地人称为云产石。从雍正七年（1729年）至雍正十二年（1734年），几乎每年均有进贡、收贮，且基本为各色数珠，数量也较多。如雍正十二年十月二十日，云南总督尹继善进贡的器物中有云产石数珠40盘之多。
不过，查阅这一时期的文献，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不管是翡翠石还是云产石，都还停留在“石”的层面。
到了乾隆朝，这种现象忽然有所改变，翡翠开始上升到“玉”的级别。在清代的宫廷档案中翡翠石开始被直呼翡翠，另外还有了永昌玉、云南玉、云玉、滇玉、翠玉等不同叫法。
永昌即现在的云南保山，距离腾冲及缅甸的密支那非常近，是清代翡翠的集散地及制作加工地。永昌玉、云南玉、云玉、滇玉均指翡翠，在档案中，云南进贡而来的翡翠多用这些称呼，估计有进贡土特产的含义。如乾隆十八年（1753年）正月初九日，首领程斌交“永昌玉朝珠一盘”。乾隆十九年（1754年）四月十五日，赏准噶尔来使物件中有云南玉如意二柄。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云贵总督图思德进贡的物件中，奉旨驳出的有：
滇玉太平有象花罇（樽）、滇玉双耳瓶、滇玉灵芝花插、滇玉荷叶洗、滇玉松柏灵芝笔筒、滇玉水盛、霞洗、笔架、镜嵌、滇玉扁盒……本日交内务府大臣今简交伊差人领去。
双龙耳龙纹翡翠杯盘及“乾隆年制”款识，故宫博物院藏（《看见故宫》插图）。
翡翠、翠玉的称呼则常常出现在清宫廷造办处及广东、天津、江苏等其他省份进贡的物品单中。如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四月二十九日：
江苏巡抚吴坛所进……翡翠花觚一件……着西宁差人送往京城，交于内务府大臣英廉。钦此。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贡档中：
三月二十四日，柳墅行宫，淮关监督盛住进贡翡翠四喜瓶一件；
三月二十七日，福建巡抚浦霖差贡翡翠烟壶九件；
六月初三日，两淮盐政董椿差家人孙喜进贡翡翠碗一对；
七月二十日，两广总督长麟差把总陈本义进贡玉翡翠洗一件。
清中期在民间翡翠的价格逐渐攀升
那么，这时的翡翠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我们可以从宫廷留下的实物中来寻找。
前文已经提及，明代的翡翠实物至今还无法确定。其实，雍正朝的翡翠因为没有刻款，我们也无法从具体的实物中甄别出来。目前看到最早且能明确朝代的翡翠，在乾隆时期。如这件故宫博物院所藏双龙耳龙纹翡翠杯盘，白底，冰种，带有绿翠色及红翡色，杯身阴刻双龙纹，盘内浮雕双龙纹，杯及盘底部阴刻篆书“乾隆年制”款。另外一件白地黄翡的翡翠仿古兽面纹海棠式花觚，花觚底部边缘也带有“乾隆年制”篆书款。带有年款的翡翠器并不多，这也是我们看到的自带年款中最早的两件翡翠器物。
乾隆皇帝爱玉如痴，但对翡翠却并不上心。这从他题咏的诗文中可以看出，其一生题咏玉器的诗文达800余首，但没有一首是专为翡翠器而作的。我们能找到的十分少见的刻有诗文的翡翠器，是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翡翠鱼式盒，有一首《咏痕都斯坦玉鱼》诗刻于鱼腹之内。细读诗文，才发现是乾隆皇帝认错了，他把一件仿痕都斯坦的翡翠器，误认为了痕都斯坦玉器。不过观看这件鱼式盒所用的翡翠，发现情有可原。原来，这件翡翠器质地较为细腻，但几乎为白地翡翠，带些许绿色，乍看与和田白玉非常相似，再加上嵌红宝石与碧玉的做工，无怪乎乾隆皇帝将其误认为痕都斯坦玉器。其实，这是一件仿痕都斯坦玉器的翡翠器，估计是从宫外进贡，才会被乾隆皇帝误认。
翡翠鱼式盒，故宫博物院藏（《看见故宫》插图）。
嘉庆时期，刻有年款的翡翠渐多，主要集中于器皿件中，如各式的翡翠碗，碗底常刻有“嘉庆年制”隶书款，材质也多以白色翡翠为主，有些带有飘花绿色，有些干脆连绿色也不带。看了这些实物，可以发现，乾隆到嘉庆、道光时期，虽然翡翠的数量在逐年增加，但乾隆时期并未完全将翡翠纳入中国传统玉文化的体系，宫廷是以审视和田白玉的标准来挑选翡翠，白地带绿的翡翠类似和田玉。所以微透明、白地子、有温润感的翡翠材质较多，并不过分讲究种、水，但也会利用翡翠不同的色彩进行巧雕，这是借鉴了玉器中巧用皮色的技巧。同时造型沿用的也是玉器形制，作品主要有陈设器、实用器皿等。
虽然清中期宫廷中并没有将翡翠看作特别珍贵的玉石，但是在民间，翡翠的价格却逐渐攀升。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这一现象有详尽的记录：
云南翡翠玉，当时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今则以为珍玩，价远出真玉上矣……盖相距五六十年，物价不同已如此，况隔越数百年乎？
《阅微草堂笔记》成书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前后，其记录的应该是乾隆初年到乾隆晚期翡翠价格的变化，这一变化应该是从民间开始的，并非由宫廷主导。但是到乾隆晚期，翡翠价格的飙升甚至高出真玉价格的情况已经让纪晓岚惊讶不已，他预测以后翡翠的价格会继续上升。
翠佩，故宫博物院藏（《看见故宫》插图）。
正因为民间翡翠价格抬升，地方进贡到宫廷的翡翠也越来越多。人们对翡翠的审美逐渐发生改变。到了清晚期，一些高翠、玻璃种的翡翠材料越来越多地被开发利用，翡翠逐渐走向宝石化、首饰化的发展路线，首饰、佩饰类作品大量增加。后妃们也越来越喜爱这些翠艳欲滴的饰物，扁方、簪、坠、戒、镯、佩、手串、扳指等饰物越来越多地用上等翡翠制作。尤其到了同治、光绪时期，因慈禧太后对翡翠的偏爱，宫廷常常向各海关、织造等衙门索取翡翠贡品，慈禧死后也随葬了大量翡翠。清宫旧藏的一幅慈禧肖像画上，其手上戴的就是翡翠镯和翡翠戒指。
有人说，翡翠的流行是被两个女人推动的，一位是慈禧，一位是宋美龄。确实，这两位女性当权者的喜爱，使翡翠成功地成为玉器家族中的成员，并开始借助几千年中华玉文化的深厚积淀突飞猛进，不仅进入了玉的文化领域，也在价格上异军突起，迅速超越了和田玉，在短短的百余年间达到了高峰。
本文选自《看见故宫》，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余辉 冯明珠 徐琳 王健华 丁孟 马顺平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刘军
